第七章 庆长 揭开丝绒布(第3/15页)



  他是被宠坏的男子,基本上从来不做任何家事。她什么都不让他做。一切以这个男子的意愿为重。她愿意为他做所有的事,只要他生活在她的身边,时间归她所有。但她知道他最终无法办到。所以,她也不会告诉他她的内心情意,只是尽力照顾他。

  他非常之忙碌。会议和约见不断,工作随时随地。但仍竭力推挡应酬抽空陪伴她。一起去超级市场购物,去古董集市浏览,去花鸟市场买花草,去电影院看电影,去茶馆听昆曲。接送她的日语课。睡前读旧约给她听,读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一起做智力题,对话并且讨论。

  窄小简陋的房间,充溢着他的气味、声息、热量、言语、欲望和情感。这一切存在,从未有过的热烈和饱足。包裹,缠绕,填充,融合,渗透。没有一条缝隙被遗失漏缺。

  周末,她留出时间坐地铁去他南京西路的办公楼。在排列高大法国梧桐的街道上步行。路过街边卖花人的竹箩,选下白兰花。新鲜花朵用铅丝串起,香气扑鼻。暮色阳光洒在额头和眼皮上,春日暖风使人沉醉。她穿了薄绸连衣裙和绣花鞋,在玻璃窗里看见自己满头黑发闪烁出光泽。女人只能在感情中苏醒和复活。这是天性。若有可能,她愿意为这个男子舍弃一切远行的路途,只在家里为他烹煮清扫,生儿育女,等待他回家。这也是每一个貌似坚强能干的女子背后,默默发出声音的期求。但她如何做到。

  等在他办公大楼的大堂里,她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指,因为内心对他的爱,感觉一颗心脏顶撞胸口隐隐生疼。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吗。这种种欢愉、疼痛、不舍和贪恋。是的。爱在此刻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看着他走出电梯门,看到她出乎意外一脸惊喜。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子的生命,与她贴近如此亲密深切。她微笑起身向他走去,一边擦去眼里隐隐泪光。

  两个人携手去旧租界小餐厅吃饭。在街角等候绿灯时亲吻。在夜色中无所事事散步很长时间。走过几条大街,抵达一处街角的小小酒吧。兴之所至,携手进去看乐队表演,一起再喝一杯鸡尾酒。

  如此搭建起来的世界,是孤立的,充沛的,完整的。无需任何其他事物的存在和介入。仅仅只是两人在一起,日夜相守,乐此不疲。

  如同少年般的热恋。

  他说,庆长。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每一次。在他的身体靠近她的时候,她抚摸他后脑的头发,闻到他脖子皮肤上熟悉的气息,暂时忘记现实的复杂和破落。如同第一次,他脱掉她的衣服,迫近她的是意想中健壮清洁的身体。即使在他靠近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依然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意图何在。她爱他吗,她为何和他做爱,以后又将怎么办。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只是单纯地要与他靠近,联结,粘着。他的肌肤和气息没有任何生分。他的身体对她来说,从未告别。

  她同时忘记对他的所有疑问。也许他有权决定她的生命。因为他们的生命在某刻息息相关,为对方而存在,而不仅仅是为自己。

  这样一种难解难分的肉身的粘连,也许需要神秘而绵长的因缘。她在楼梯上,跟随他下楼走向灯火闪耀的客厅,那一刻,他肩膀和背部的形状如此熟悉,似乎她曾用手抚摸过这轮廓无边次数。这轮廓让她的眼睛和心获得安宁。与他种种,从无生分、疏远、脱离。是联结的一体被分裂之后的两部分,断裂处留有详白的记忆和线索,期待重新融合。她看到这伤口时日久长,创面从未干涸。当他们相遇,她确认这断裂处所有信息一一对应。妥善,正确,完整。

  她是他放在行李箱里那一本需要在睡眠前获得安静的书籍,是他内心小心翼翼保留和保护的一处小小天地,盛放着一簇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强壮静谧的野生鸢尾。她与他的现实无关。她是他的内心仅存最后一抹破损的伤感和真实。他们在一起,那一刻世间单纯至极,像茫茫大雪覆盖之下的村庄,没有人烟,没有俗世的生气。拥抱在一起,世界失去声响。只剩余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