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庆长 一座消失的桥(第10/11页)
她用他洗脸剩余下来的热水擦洗脸和手。撩起衬衣,擦洗身体。
寂静中有水声和他轻轻的呼吸。
然后她走到床边,在他身边躺下。
他穿着长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后,身上散发出一股她后来极为熟悉的气味。清洁肌肤与香水混合交织的味道。苔醉、松柏和小苍兰的组合,诡异对立,交错纠缠。她嗅闻到空气中这股有鲜明标志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她之前恋爱过的男子,未曾有过这种卸下衣衫后渗出香水气味的瞬间。窗外月色雪光照耀进来,淡淡光影,使屋内摆设如同摇荡在夜色海面上的静谧。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她轻声问他,你喜欢这张床吗。
这是一张旅馆旧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挂着白纱布帷慢,夏日遮挡蚊蝇用,一直没有取下,污迹斑斑有灰尘气味。床柱床廊床架顶板,通体密密雕刻传统吉祥图案。麒麟,松柏,童子,狮子,牡丹,佛手,桃子,线条优美流畅,形状富贵华丽。虽然破损不堪,油漆剥落,但这是一张显示出隆重喜庆的床。在乡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这张床,一定做过新婚夫妇婚床。年轻时在这张床上交合睡眠,年老时在这张床上先后死去。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它冷眼旁观在它上面交替出现的人。在时空中错会颠倒为情所困的人。轮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他说,我以前没有睡过这样的床。在温哥华,我父母卧室里,有挂帷慢的四柱床,结构相似,形状不同。我知道你喜欢。这是属于你的时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确认无疑,过往和这个男子,一定在类似的一张床上同枕共眠。也许在很久之前。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交换过海誓山盟。之后,经历流转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两枚被如期摆布的棋子,带着不可言说不可探测的神秘而绵长的前世因缘,再次相逢在另一个时空点。再次来到一张相同的床上。他们轮回这相爱的程式,再次交换海誓山盟。
她说她也许回去之后将不能再工作。他说,如果以后不再为杂志社工作她可以尝试写作。写一本关于前世和记忆的书,写一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她问他有无发生过身份认同的疑惑。他说没有。他从不觉得自己受制于边界。如有可能,地球不应划分区域,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从身体到精神都该如此。不隶属任何一个区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种文化。
他说,他喜欢空气和水纯净优质的地方,喜欢有合理的物价和房子的地方,喜欢人们内心有保障睑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说,生活在语言不同人种不同的异国他乡,不是孤独。心无归属,才是孤独。
他说,现在你我不过是普通现世的男和女。我们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极旅行。人的生命里只有片刻当下。真实地生活着,比任何观念或者主义都更为重要。
他又说,你看起来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庆长。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找到所得。
她说,如果时代是一列不断向前方行驶的火车,停不下来,我只想成为一个中途逃车的人。所有火热洪流,突然在身边拐了一个弯。有时我有错觉,觉得被凭空降落在这里。而我内心深处的故乡,碎裂在虚空里,是遥远的乌托邦,人们的价值观、审美、情怀、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不知该回去哪里,觉得自己如同弃儿。失去依傍,内心疏离。
她说,写书的人,连同他们写过的字,都在被不断推入沉默,并被覆盖。他们写下的历史,价值无法评判,囚为它会被时光埋葬,被人心偏见损伤。唯一意义,不过是某刻有人尝试记录所思所想。个体的历史记录,代表他所置身的处境的微缩原形。
她说,人的命运与时代最终无法分割。个体发言需要付出极大勇气,他也许会被审判和牺牲。
她又说,人们需要被黑暗牺牲的行者,就如同读者需要被黑暗牺牲的作者。他们不愿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们实践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