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7/7页)

“史老板,手头紧的话,就找茜茜。”她提醒他。

“借银行钱,又不是借了不还。”他嘿的一声,“再说能抵押的,我都抵押了。除非是裸贷。可我一个老男人,就算脱光也没啥看头,照样没人借钱给我。”

冯晓琴笑了一下,听出史胖子话里的凄凉。听展翔说过,胖子把一家一当都扑了进去,想把“望星阁”做大,可惜经营惨淡,有些入不敷出。胖子扑性大,胃口也大。“野豁豁,”展翔说他,“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你这块头,也不是一天吃出来的。”其实也难怪。附近做生意的人不少,各门各路,有大有小,最近都是逼仄。15号里姓王的男人,在郊区开服装厂,十几年撑下来,上月到底是不行了,资金链没跟上,关门大吉。还有四期一个,幼时得小儿麻痹症,半身瘫痪,却极为要强,从摆地摊到开网店,再兼做快递生意,顶顶励志的一个人,最多时手下有百来号人,上周裁了小一半,税改后光是社保缴金就是一大块,勉强撑着。最倒霉要算白云公寓那个,原先在戏剧学院当老师,后来贪图影视圈来钱快,一头栽进去,成立了个工作室,挂在别人公司下面,主要是做宣传企划,资金流来流去,俱是账面文章,自己到手有限。偏偏近来统一变成查账征税,将三年内的税全部补齐,否则连关门也不许。这人素来只是替公司走账,算下来缴的税都比之前所得还要多几倍,真正是欲哭无泪。这样的例子到处都是。生意难做。愈是心急,愈是要命。史胖子还炒股,今年一路向下。“差不多跌掉一套房子,”他对冯晓琴苦笑,“三室两厅,像你家那样的,眼睛一眨,没了。”

“再等一等。”冯晓琴对弟弟冯大年说。电话那头急吼吼的口气,隔几日便催一次,被冯晓琴拦得都有些没耐性了:“我外面自己找房子住,不给你添麻烦。”冯晓琴好笑,“自己找房子住,住哪里?外环边上的违章搭建房,毛坯都要六七百一个月。”

“反正我就是想来。”半大小伙子憋着劲,跟姐姐犟。

“来做什么?拾垃圾吗?那行,来吧。明天就来。”冯晓琴挂了电话。

房间那头,周老太和张老太又开始打嘴仗。张老太嘴碎,语速又快,相形之下,周老太普通话都不标准,便落了下风。跟不上张老太的节奏,只是自顾自地絮叨。说来说去,都是儿子。土棚里飞出的金凤凰。一是自豪,二来也是揭张老太的短,无儿无女是硬伤。张老太身高近一米七,个子高也成了罪状。周老太说她:“女人长那么高高壮壮做什么,像座大山,看着就难受。”张老太反击:“像你这样矮脚冬瓜才好?新社会了,女人也是高的才好看。”周老太骂她:“老妖精,不像过日子的。”张老太回敬:“就你过的才是日子?一双手伸出来,全是垃圾味。”两个老太的斗嘴,结结实实无遮无拦,夹枪带棒。

冯晓琴旁边看着,也不劝,由得她们。拿手机刷朋友圈,高朵朵今天去维也纳,晒出父母送机的照片。一家三口站在值机柜台面前,顾士莲紧搂着女儿,脸都快贴上了。一百个舍不得。高朵朵后面跟上一句:老爸老妈,自己保重哦。家里人统统都点赞了。冯晓琴也点了个赞。顾磊以前说过,朵朵是领养来的。顾士莲身体不好,到了四十岁便也死心了,偷偷去孤儿院抱了一个,为掩人耳目,还跑到乡下待了一年,回来就说女儿已经生下了。朵朵命好。冯晓琴常这么想,高畅夫妇虽谈不上富裕,到底也是从小宠着长大的。捧着怕摔,含着怕烊。砸锅卖铁供她去外国留学。她生身父母也不知是哪里的人,必然是无奈至极,才会把孩子丢下——“说出来都是故事。”冯晓琴忽想起展翔那句。为女主播花去几十万的宅男,连个“亲”也没挣上,被人家一口一个“干爹”地叫。还有那个在机场做搬运工的亿万富翁。好气又好笑。世上各色各样的人,一言难尽。说“可笑”不对,“可怜”也不像——还是那句,各过各的日子,冷暖自知。旁边,两个老太还在喋喋不休。冯晓琴阻止了她们,有些严肃地,手一摆:

“别吵了,睡午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