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6/7页)

“你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说明你在乎他。你怕他看轻你。”事后,张老太这么对冯晓琴说。老太脑子搭进搭出,糊涂起来连自己老公都不认识,一转眼,思路又清爽得让人生畏。说话一针见血。她像个经验丰富的妇女干部,措辞大胆毫不顾忌,逐条替冯晓琴分析,年龄、出身、相貌、品性……假想敌便是顾清俞。这她居然也知道,吃不消这老太。总结下来便是“你不要担心,我要是男人,到头来还是拣你”。冯晓琴听着,不反驳也不附和。让老太多说话,有助于她的病情。便顺着她,随她去。张老头每天也会过来,上午下午各一小时,陪她坐会儿,聊聊天。老头老太并排坐在靠窗的双人沙发,半张脸浸在阳光里,大多是各做各的。老头看报,老太织毛线,一条围巾织织停停,才打了个底。老头报纸一面翻过,便放下,侧头看老太,静静地。老太并不察觉,自顾自地。不是贤妻良母的路数,织毛线的动作别扭得很,像顺拐。老头看着,不言不语,脸上表情也不动。雕塑似的。半晌,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不好打扰你们的。”对着冯晓琴。起身便要走,叫声“老太婆,我走了”。张老太隔着老花镜看他,挤出几道抬头纹,有些颟顸地:“张卫国,明朝给我带件羊毛衫,冷了。”他答应着,对冯晓琴笑笑,“辛苦你们了。”走到门口停下,又朝老太多看几眼。或许是自觉忒婆妈,讪讪地,加上一句:

“这就是过日子啊。”

各人过各人的日子。闲暇时,冯晓琴也静下心来,想这些年的日子。顾磊的遗照摆在床边,还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每天要看好几遍。小老虎倒不常提及爸爸,是粗线条,还是内敛,其实也难讲。男孩到了十来岁,本就是最麻烦的年龄。冯晓琴书读得少,生孩子又早,换了别的上海女孩,这会儿自己还是半大小人呢。教育上也没什么章法,就是咬着牙,拿根鞭子在后头抽,半分不敢懈怠。男孩子管得严些,总是不错的。有时候小家伙被管得狠了,到爷爷那里诉苦:“妈妈凶——”顾士宏自己也是当老师的人,哄几句也就罢了。顾老太心疼重孙,加之上了年纪,话便说得有些那个:“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爹,你稍稍眼开眼闭些,又能怎样?”冯晓琴如今连顾清俞都不忌惮,又怎会把这个九十来岁的老太放在眼里。面上还是客气,跟着儿子叫她“太太”:“太太,男孩子惯不得的,否则将来要么太恶,要么太软。我们这种人家,不是那种有钱有势的,女孩娇养些也就算了,男孩万万不能的。”顾老太道:“我也没叫你娇养,就是别钉得太紧。天底下没钱没势的人家多了,总不见得都把小的往死里整。”冯晓琴笑,“哪里往死里整了?是我亲生的呀,我也不舍得的。”顾老太横她一眼,“别人做不出来的事,你未必也做不出来。”这话有些过头。冯晓琴只当没听见。顾老太倚老卖老,加上一句:“小老虎姓顾,将来要靠他传宗接代。顾磊已经没了,性子恶也好,软也好,好好活着就是最好。”

“嫁给上海人,到底有啥开心?”史老板到“不晚”找冯晓琴,瞥个空当,拿话撩她。“你这样的小姑娘,就算嫁到原始部落,也照样能过得好好的。”高帽子先给她戴上,闲云阁的金卡再递过去,“你一张,妹妹一张,给爷叔个面子,常来。”

“无功不受禄。”冯晓琴眼皮不抬。

“现在每天下午不是安排一个师傅过来做按摩嘛,”史胖子建议,“一样是做,不如多安排几个。”

冯晓琴好笑,“现在都闲得没事呢。老人心疼钱,半价也舍不得。除非你史老板请客。”

“我请客,就我请客好了。”史胖子拍胸脯,“你那边统共几个老人,我全包了。”

“那也不好白占你史老板的便宜。”冯晓琴摇头,装作不懂他的意思。胖子是想把“闲云阁”搬到“不晚”,省一笔租金。反正小区里都是熟客,不影响。“不晚”也有的是空房间。闲云阁在小区广场中心,位置好,租金贵。足浴生意最近在走下坡路,竞争激烈,经济形势也不好,不比前几年,客人成千上万地往卡里充钱。省一点是一点。冯晓琴是总管,里里外外一把手。求她比求展翔管用。拿老板的钱,做顺水人情。史胖子猜想这事有得搞。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捏着一张家乐福超市的储值卡,三千块。等着她说“不”,便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