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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我两下吧,”展翔朝顾清俞看,真心地,“这事是我做得不上路。我跟你道歉。”
他以为她多半是讽刺几句,夹枪带棒,把话往难听里说。他知道她的口才,杀人不见血,今晚是送上门找死了。谁知她一声不吭,抡起茶几上一只水果盆,径直砸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避过。“咔嚓!”玻璃碎了一地。她站着,又拿起旁边的茶杯。他以为她又要砸,“哎——”慌忙抱住头。她却是喝茶,大口下去,呛得咳嗽起来。他惊魂未定,正要说话,瞥见她脸颊上一行泪,立时打住,伸手将她的茶杯接过,放下。又拿来扫帚和畚箕,整理地上的玻璃碎片。她先是不动,半晌,在沙发坐下。
“就算没有你,该分还是要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闷得像蹩脚的鼓。
他怔了半晌,也坐下。“——哦。”
她向他说起莉莉。那日她问“想要什么,直说”,这女人竟也真的说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有个上海户口。这要求刁难得很。其实也是摊牌。施源的骨肉。顾清俞只当没听懂,“寻个上海男人,户口不就有了?”她公司保卫室有个鳏夫,五十来岁,无儿无女。“房子有两套,一套虹口,一套浦东。比施源有钱得多。长相不显老,除了眼睛有点斜视,讲话大舌头,总体还不错。”她把话说得促狭无比。做好这女人发疯发狂的准备。可谁知居然也成了。这阵她一连促成两段姻缘。喜宴时间也是相差不远。一门心思做红娘了。
“一样做女人,其实我比她们窝囊。她们思路要清爽得多。”
她心里叹了口气——“先天性输卵管闭锁”,她猜张曼丽这病或许是治好了。那天学弟欢天喜地,说张曼丽有了两个月身孕。她先是诧异,斟酌着,便也不提这茬。真真假假,也着实分不清了。到这当口,也不晓得受骗的是学弟还是顾昕。人生如戏。这番话闷在肚子里许久,只当要发霉烂掉,不想竟在展翔面前悉数倒了出来。扳手指算来算去,似乎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听众,还有受气包。刚才电话里凶巴巴一声“过来一趟”,那瞬她便晓得,从顾磊去世到现在,各种事情,各种情绪,终是要找个倾诉的人。
“你跟她们不一样。”展翔柔声道,“你是独一无二的顾清俞。”
这话说得真诚无比。他还想说“在我心里,你跟仙女没什么区别”,放在过去,说便说了。眼下却不行。捧场也要时机合适,否则就是嘲人了。他忽然发现,把真心话说得像嘲人,似是他的一贯风格。十年如此。像一篇形神俱散的文章,散了骨架,七拐八绕怎么也点不了题。但他却是最了解她的。她两句话一说,便是再惶顾左右,他也能摸到几分。她说她与施源的事,挑几桩拎一拎,旁人还未评说,自己倒已先留下三分情面,各人打五十大板。面上还是冷冷的。他忽又生出几分妒忌,只有真正在乎的人,才会这样,舍不得把他说坏。一张嘴是金钟罩铁布衫,兜头蒙上,再化作刀子去戳,自家的力道自家泄。无用功。其实也是胆怯。他展翔又何尝不是如此。真心话含在嘴里,口香糖似的嚼来嚼去,出来清一色是俏皮话。一句接一句,刹不了车。实在讨嫌。愈是岁数上去,愈容易犯这错误。换了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反倒不管不顾了,一开口便是天荒地老。
她没说离婚的事。有时铺天盖地的情绪,真到了宣泄的关头,那道闸陡地又合上,只留条细缝,不详不尽地漏些出来。她终是不太习惯向人倾诉,这性子有好有坏。刀枪不入,铜墙铁壁,三十岁不到便升做主管,这是好处。心里再难受,却只字不提,把日子过得顺水推舟,又倔强无比。这便是坏处。她说到施源教外语那段:“我知道,他是想赚钱——”展翔跟上:“老婆太强,老公就难免憋屈些。只好外面赚些零花钱。都懂的。”也是避重就轻。她朝他看,有些讥讽地:“你不缺钱。”他停顿一下,叹口气,把双手合拢,在胸口做个“爱心”,正色道:“——我缺这个。爱。”她被逗得忍不住笑,随即又低下头。他再强调一遍:“是真的。”
“阿哥。”
冯茜茜叫顾昕。地上一堆空啤酒罐。花生碎屑和鸭骨。都有了三五分醉意。油漆味闻久了,也像酒。上头。“阿哥,”她又叫了声。他抬起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