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4/5页)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漥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不论多久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她的凿井人,除了大信。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在床上来问她:“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人,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捣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对象,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一碗一碗的饭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爱,

一领一领的衫,

阿母缝的那领我最爱;〗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儿园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一条一条的路;

阿母住的那条我最爱——〗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