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8/11页)

蔺达的最后几句话,不偏不斜戳中了谢晓丹的心。从小到大,她顶多是别人手中的洋娃娃,却从来不算是谁的心头好。无论是长辈,还是生命中经过的那些男人,又有谁曾真正看到她内心的欲望和力量。

在丽思卡尔顿淡淡的音乐和香氛中,心旌摇曳的谢晓丹决定买单了,其实不见得是买蔺达口袋里那个他卖过很多遍、卖给过很多人的创富梦想,单单就只为了买他那几句话。

也就是十年光阴,时代突然就变了,成功的标准也变了。如今最优秀的大学毕业生们,不再打破头地去投行、金融、咨询公司,外资企业也渐渐褪去了昔日的辉煌;年轻人都在说: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去纳斯达克敲钟,走上人生巅峰。眼下最性感的选择,是做自己的主人,做时代的英雄!是屌丝逆袭,是大众创业!于是,北大法学院高材生去卖牛肉粉了;西交大自动化的研究生去卖肉夹馍了;几个海归美女拍几张性感全身照就众筹互联网咖啡了;做个PPT,卖个情趣内衣就变成创业先锋了……

“白日梦”和“梦想”之间到底有多远?其实就只差一张VC(风险投资人)的支票。

为了赶上时代的洪流,也为了不辜负这种信任,在经历了几次失眠后,谢晓丹做出了人生中最勇敢也最冒险的一次选择:辞掉稳定的工作,加入创业公司。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决定,她和蔺达通宵达旦地折腾了一宿,谢晓丹甚至还想起来许多年前在大学时读过的那首诗——《以梦为马》: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这匹承载着梦想的骏马向着西北方向奔跑,挥着最鲜明的旗帜,冲破所有的桎梏,蔑视所有的庸俗,团结所有年轻的灵魂,包容所有受伤的躯壳。至于这匹马的终点到底是哪里,谢晓丹没来得及想,蔺达其实也并不清楚。谢晓丹充满感怀地告别了奋斗快十年的CBD,国贸大厦挺立在这里已经二十年有余,它见证了大北窑从一片平坦的街道工厂,发展成如今摩天大楼鳞次栉比的商务中心;它见证了数万人的青春年华,喜乐人生;也见证了这个时代的脉络与痕迹:被改写了无数次的成功标准与价值观,和从未改变的追梦者与弄潮儿。

再见,CBD;再见,我逝去的青春年华。

加入创业公司,其实并没有谢晓丹想象的那般美好。首先是往返60公里的办公距离。晓丹每天一大早从东三环穿城而过直奔上地,在拥挤的地铁里遭遇过小偷、咸猪手,还挤掉过一只鞋。日子一夜之间回到了十年前初入职场,每天从海淀挤地铁来国贸上班时的情景。十年过去了,奔波的方向反了,身体恢复得慢了,地铁更拥挤了,不变的却是依然如故的奔忙和一无所有。除此之外,创业公司6×12(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工作节奏也让懈怠了有几年的晓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平均年龄二十五岁的同事们还要相约去撸串蹦迪,不熬到凌晨三四点不肯放她回去。和他们在一起,有一种生理的快乐,到处飘散着年轻的气息,哪里都有热烈的争吵、热情的拥抱;以蔺达为首的管理层,个个都是段子手,深夜加班时把一众程序狗、运营猫逗得前仰后合。每天回家,谢晓丹都有种大学时跑完八百米的感觉,浑身疲惫,却精神矍铄,日子说不清为什么就过得很快,也许,这便是所谓的充实吧。

云达公司的办公室比起那些在咖啡馆工作的创业团队,已经颇显“豪华”,但和谢晓丹在国贸大厦工作了十年的写字楼却是完全不能比,天花板连吊顶都没有,各种管道刷上灰漆,任其裸露在外,美其名曰后现代主义,不过是为了省些开支。四白落地的墙壁,倒成了年轻同事们施展个性、信手涂鸦的创作田野,这边墙壁上有人挥毫: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对面就有猩红色的标语:谁敢横刀立马,唯我云达铁军!市场部的姑娘们在墙上画个大白,IT部的小伙子们就在对面喷涂一个乔布斯……在这些或潇洒或拙劣、或精致或生硬的“艺术创作”面前,谢晓丹常常想起中学时的黑板报,便也不觉得违和或粗陋了。当谢晓丹代表云达公司谈下第一个大客户时,蔺达赋予了她一份巨大的荣誉:给你一块墙壁,一桶颜料,画下任何你想表达的东西,这是专属于你的领地。谢晓丹握着排笔,面壁站了四十分钟,到底还是放弃了。原来她早就不会表达自己了,而面对着满墙冲击眼球的所谓自由表达,她竟自心底升起一种深深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