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苏利文 1991年·夏天(第2/7页)

“是这样啊,有这么巧的事!她看起来还好吗?”我仍清楚记得葛罗莉细瘦且优雅的模样,以及那最后一次想来就心痛的心碎声。

“很不好。坦白说我觉得非常糟糕。当时的情况是,我远远地看见马兰伦大道上挤满一群即兴演出的街头艺人。他们吹奏着各种乐器,大声演奏一首首轻快的爵士乐。整条街上飘扬着他们泼墨般的五彩衣饰和愉快轻松的乐曲。那真的很欢乐,视觉与听觉都是。我入迷地听着,感觉缤纷如嘉年华会的气氛,一转过街角,就看见颓丧地蹲在墙角的葛罗莉。她看起来非常悲伤,脸上都是眼泪,身体仿佛已承受不了某种冲击性的痛苦,软绵无力地像在瞬间被夺走了生命力,也丧失了控制力,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完全崩溃了。我一看见她,马上想起她死去的独生女安娜。后来,葛罗莉在信中告诉我,安娜在生前,好像开玩笑又如许愿般地,曾经跟葛罗莉要求过,在她的葬礼上一定要放爵士乐。”

“嗯。”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明白这痛苦会大过其他一切痛苦,如果可以,我简直想马上捂上耳朵,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用发颤的右手拿起咖啡,维持镇定。

“当时,我与她道别后,自己也在下一个街头中,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觉得好悲伤啊,为了这些、那些,为了罗亚恩与安娜……我其实从头到尾,根本就承受不了。”

“我懂。”我从干干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之后,便觉得力气已经全部用光了。

罗亚安慢慢地把前面的咖啡移开,双手平放在桌上。她低着头,似乎接下来要讲的话,是很难说出口的。

她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疲惫地望着她,她用一种非常悲伤的眼神回望着我。

“苏利文,老实说,当时的凶杀案中,你告诉我或许有亚恩的下落时,我就在迟疑,迟疑着自己是否要去面对这件事。”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写满一种奇怪的、超然的情绪。除了悲伤,我看见从她脸上、从眼角与嘴唇旁边隐约涌出的,是另一种陌生的,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我从不曾这样思考过,对于亚恩,我从未放弃过真相。直到认识杰森,他一次又一次地认真告诉我,不管失去的悲伤有多大,人一定要学会遗忘,遗忘那些纠缠我们的悲痛,甚至学会丢弃让我们痛苦的真相。

“‘忘掉真相,亚安,那些是不会有助于真实生活的。’我记得杰森是这样跟我说的。一开始,我根本无法接受这种说法,还愤恨地觉得是因为杰森自己没有经历过这苦痛,所以不懂我的痛苦有多深。

“但真的是这样吗?

“惯性地紧抓着越来越模糊的亚恩的我,似乎一直处在一个漆黑的井底,看不见真正清澈的天空,甚至没有力气走出深井。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那些美好的音乐、食物、计划、希望与期待,都在我的身体与这已腐烂的悲伤之外,我根本早就丧失触摸它们的权利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每次跟他争论都会失声痛哭,哭到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然后,这些过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真的觉得好累,尽管我明白我失去的亚恩将如一个终身依附在身体中的影子,但是我决定带着它,同时尽可能地让自己走出井外。”

亚安干涩的声音凝结在我的耳中。我艰难地低头看着她的影子,被夕阳拖得非常细长,像一条直通世界尽头的长线。

我抬起头来看她。

罗亚安,这个美丽且年轻的灵魂,正在往活生生的人生里起飞,她渴望的救赎我也曾经渴望过,但是我所感受到的事实与希望,永远都有出入。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转身就这么离开我内心里阴暗的、永远封死的那扇门。再也用不着坐在门前望着没有答案的公平正义叹气,望着曾经有过的美好回忆揪着心。

在门的背后,是我永远年轻美好的妻与我钟爱的女儿爱蒂。她们始终没有改变,也始终没有感受到仅有一扇门之隔的门外的我,多么痛苦悲伤。

或许只能这样。我不晓得对于这件事情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期待。

“苏利文,我想,我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替早已逝去的亚恩悲伤。因为活着的人更重要,真实的生活细节更确切。我的父母无法明白,我不希望我也如他们一样,终身都活在这个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