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罗亚安 1990年·冬末(第2/7页)

“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紧张地望向里面微亮着灯的房间,闷闭的家中有股奇怪的气味,让我捂起鼻子。

“今天早上,你妈正在厨房弄午餐,接到电话挂上后,跌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发呆,瓦斯炉上的洋葱炖牛肉因此烧焦,后来炉子和厨具接连着火……我在外面整理花圃,闻到味道后跑进来,就看见你妈坐在火舌旁边,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那团烈火!”

“天哪!你是说厨房着火了她都没有反应?”

“是啊,我后来紧急取下灭火器灭了火,正想询问她,就看见她面无表情地仍直直地盯着那块黑焦的地方。我拉椅子坐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脸,突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瞬间明白这个时候她距离我相当遥远。她的心与她的人都是。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能力说什么或问什么。我们两人在一片焦黑中对坐着沉默了很久。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她终于从座位上起身,走近炉子,指了指那团刚扑灭的黝黑处,开口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已经很久了。我的心,一直就像这样。’”

“到底怎么回事?”我背后的汗在身上结成一种让人极为不舒服的恶寒。我把背上的书包放下,坐进沙发中的身体不自觉地打了几个哆嗦。父亲没有发现,他皱着眉头,像是思索着极难缠的问题。

“后来我问了她很久才知道,警方似乎找到了亚恩的尸体。”

“亚恩……”我闭上眼睛,明白这个久远的梦魇经过了十年,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晕糊了轮廓,又辗转地回到了原地。

请问,我能直接称呼您为葛罗莉吗?就如您形容的命运双生子,我也从这词句所肩负的意义里,深刻感觉我们两人的命运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隐形线丝缠绕着,无法挣脱。

现在,就让我把时间倒退回十年前那个折磨人的失踪现场吧。在这之前,先和您说明我的家庭背景。

我的父母亲原本同在T市极负盛名的西滨大学担任客座讲师。父亲教授西洋美术史与美学,而母亲则是历史系严谨且授课精彩的著名女教授。他们两人就如同我们所知道的神仙伴侣般,两人各自的家庭皆富裕,在念大学时认识彼此,毕业后一起去海外深造,经过七年多的恋爱长跑,在众人的祝福之下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了我。

我从小就在洋溢着幸福欢乐的环境中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充裕的物质生活。在我的记忆里,家庭保护发挥了最大的功能,我拥有到的是比宠爱更浓稠、更紧密的关系。

我一直以为,我的家庭美满得接近童话。直到我七岁那年,母亲才跟我说,发觉父亲有了外遇。

不是一般迷恋青春肉体的恋情,而是更加棘手复杂的爱恋。对方是一位年长他们许多的女教授,是两人读大学时共同的语言学老师,之后又在工作上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这位他们昵称为妮雅夫人的老师,丈夫因肺病于多年前去世,一个人接下大学教职之前游历过二十多个国家,精通多国语言,见多识广且为人风趣。妮雅夫人终年穿着一身白色素雅的洋装,骨瘦如柴的身形有种特殊的气质,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般遗世独立着。花白的头发挽至头顶上方,脸颊上的风霜深刻地陷到骨骼下层,映衬着雪花石膏般透亮的肌肤,奇异如上天的神谕。远望着她,犹如一株诡谲绝美、与岁月交融且不留痕迹的常生植物。

我看过妮雅夫人的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放在妮雅夫人唯一一本自传的前头,而这本书虽只挂上妮雅夫人的名字,但实际上我的父亲是为这本书背后出力最大的功臣。那张照片由精确的光影交叠出一幅深刻的轮廓,矗立在强光之前,沿着宽广平坦的颊骨而下,那细致的弧度仿佛是古埃及的绝色女神石雕。

妮雅夫人如同猫眼石般透彻的双眼无情且肃穆地望向前方。如果说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之窗,我望着这张照片的第一个感觉是:这女人没有灵魂。

她或许见闻宽广知识丰富,或许听见与看见过人世间各种磨难或至极欣喜的时刻,又或许她的一辈子都在命运的颠沛流离中度过,但是这些东西完全没有深嵌进她的灵魂之中,也就是说,她的人生也许只是冷眼旁观这些变动幻化,感情皆无处安放,只是在一侧观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