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4/9页)
当车子终于驶上中间那条泥泞的道路,我看见窗外两旁的景色变成宽广无际的绿草原。这片草原很大,看不到边际,而视觉上浓绿得接近诡异的杂草,正随着微风乱颤着。尽管已经离开工厂区块,但是此时看见绿地,心情却没有轻松一丁点儿,相反地,却被这片稠绿搅和得更为焦虑。
车子加速往前方高耸的石墙开去,父亲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呼喊起来:
“嘿,S镇!我们来喽!”
他的声音充满压抑,似乎勉强地扯着嗓子把音调提高,希望能振奋一路上闷闭的气氛。坐在旁边的母亲则牵动嘴角,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我与琳达。琳达早就睡倒在旁边打着沉闷的呼声,而我没有回应,把所有精神放在窗外陌生的景色上。前面的灰白色石墙上涂满了不明意义的英文单词与模样丑陋的符号图案。当车子开进石墙里,我看见右前方一尊农夫模样的廉价人像,底盘是石雕,上部却是用塑胶打造。这雕像大约有一个成人高,人像的脸已经被长年积累的灰尘弄得灰黑模糊,身上套着一件深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个牌子:欢迎来到S镇。
人像的后头是笔直的马兰伦大道,两旁各自延伸其间的巷道。房屋建筑望过去几乎一个样,连栋的浅绿色矮平房,外面配上一个面积狭小的庭园与一座米白色的木头栅栏。有几个穿着家居服的肥胖妇人,正站在外面的庭园里浇花,晾晒衣物,姿态笨拙地重复相同的动作。再往前开去,有几家外面摆着贩卖烟酒标志的杂货店与吃食小摊,散落在住宅的中间,店门口站着两个工人打扮的男人,留着一脸的胡茬,头戴廉价鸭舌帽,正往街道这边瞧着。
看起来或许也是外来客,他们对于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的外来客都非常适应,适应到连一点点的好奇心都没有。
这个城镇充满了腐朽的气味,映入眼帘的一切皆毫无生机可言,像一座死气沉沉的旧城镇。我不明白其他人怎么可以忽略这与死亡接近的气息,整天在此地正常地活动。这里并不是腐烂味熏天,也并非到处是即将死去的残疾人士或老人,而是有一种奇怪的颓丧感,从居民身上与房子里蔓延出来,如一条细密的线丝,紧紧缠绕住整个地区。
当父母亲把车开到马兰伦大道的尽头,在距离S镇活动中心的不远处一家叫做“甜心旅馆”的红色房子前停下、向后座的我们宣布今晚先住在这里时,我用力捏了自己好几把,要自己忍住不要哭。
过了两天,父母在这附近租了一栋毫无生气的平房,我们一家便在S镇定居下来。父亲在外面的工厂里谋到一个职务,母亲则到附近的商店里当售货员;我与琳达则在两个星期后弄好一切手续,进入S镇位于马兰伦大道边上那所建地宽广、也是S镇最多人就读的达尔中学。
苏利文警官来按响我家门铃的那天,我记得是1980年6月25日,一个周末的早晨10点。
房间里悬挂在窗户旁的绿色碎花窗帘,此时因为吹进一阵风而卷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窗子底下的街道已经充满了假日里那种混合声响的喧嚣:机车的引擎声、众人说话的细碎尾音、些许的鸟鸣虫叫,还有从远方传来汇聚杂音的合鸣。
我躺在床上翻过身,侧耳听见他响亮的嗓音从外面传来,对去开门的我的母亲说,因为调查安娜的命案,必须找凡内莎谈些话。我好奇地从床上起身,把房间的门轻轻拉开一个隙缝,便看见母亲背对我,激动地骂起那不知名的凶手以及整个城市与社会风气的败坏。哗啦哗啦的高低起伏声与母亲那特有的古怪嗓门持续了好一阵子,几分钟过去后,苏利文尴尬地掩嘴咳嗽,询问可以和凡内莎聊聊吗。母亲回头喊我时,我已经穿好衣服,准备面对这个等待已久的时刻。
我走到客厅,便看见坐在客厅深咖啡色沙发中正低头喝热茶的苏警官。他抬头,对我微笑,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苏警官长得很瘦,宽阔的肩膀说明他应该很高大,但是真的太瘦了,深黑色的警察制服套在他身上过于宽松,沿着肩线垂下的地方都是空的。他脸上的肌肉松垮、皱纹浮现,或许他以前比现在胖一些吧。他的五官明显立体,严谨的表情就像是天生该当警官的人。深邃的双眼皮眼睛上方,两条略染灰白的粗眉毛,只要一说话,眉毛就会纠结在一起,眼窝显得更深,鼻尖上细小的皱纹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