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道非旧识(第5/12页)

夭绍起身坐直,轻轻道:“尚。”

生平第一次听她呼唤自己的名字,那是少时等了太久的期待,只是如今听入耳中,那惊喜的感触却未免茫然而又模糊。商之身体僵硬,半晌方涩然道:“明知自己受不了湿寒,为何昨日要去洛水之中寻找那断裂的石梁?”

夭绍道:“飞虹桥是独孤伯父生前的功绩,我知道你不甘心。”

“桥都断了,不甘心又有何用呢?”商之言词蓦地又冷如冰封,“再说,我和你其实并不熟,你不必为了我做这些的。”

“什么才是熟呢?”夭绍微恼起来,忍不住反问,“我和你之前是未见过,可小时候大人们口中总说的那个天资奇才的独孤家的儿郎独孤尚我却一点也不陌生,伊哥哥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风姿潇洒、精于音律的尚我也不陌生。怒江上吹的那首曲子,当年还是你谱的,也是你让伊哥哥他们带回来送给我的。你都忘记了?”

“小时候……”商之微微一笑,声音里尽是孤寂,“我是当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盯着夭绍,烛火灼灼,却将他的目色映得一片冰凉,毫无温情。夭绍望着不禁一个寒战,商之扬起唇角,慢慢问道:“你问过我那么多,为什么却从不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于我而言,那可能仅仅是几句话,可于你而言,却是生死本身。我现在还不想听,我也不好奇。”夭绍的话语明晰温柔,一字一句道,“我只要知道,你现在还活着,那比什么都明白。”

商之怔了怔,望着夭绍的眼眸,眸光一霎冰光消融。

夭绍并不躲避他的目光,对视良久,她心中却忽起酸涩,眼中莹光一闪,竟是泪意涌起。

“你……”商之无可奈何地叹息,“既如你方才所说,那还哭什么?”

你是还活着,可有些人,他们远去了,却再也回不来了——八年前的一幕幕风逝般掠过眼前,夭绍的心蓦然碎裂如割,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笑了笑:“好,那便不哭。”

烛火下的容颜一笑时如细雨中初绽的新荷,娇柔静美,令人望之沉沦。商之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温热的湿润沾染指间,却仿佛带着熨至心尖的滚烫,从此刻下印痕,挥之不去。

翌日清晨,舆驾自曹阳启程向北,近暮歇庐池。

再行一日,黄昏时分,公主舆驾抵达洛都。都城之南的明庆门在夕阳照耀下金碧辉煌,红锦地衣于此连绵而设,锦幛如霞,直通城北巍峨宫阙。北朝丞相裴行领百官候在此处,城中蜂拥而出的百姓围观似海,沸腾的欢声如潮浪汹涌起伏,湮没了礼官们的华章恭颂。

一通繁复的排场后,舆驾好不容易得以入城。此时天色已暗,满城灯火明燃,照得九陌街巷亮如清昼。夭绍坐在车里顾盼,只觉煌煌洛都不负盛名,薨宇齐平,四望如一。东朝邺都的繁华,充满曲迤婉转、内敛隽秀的风流,而北朝的洛都,则繁华得龙虎腾跃,雄迈壮阔。

她举眸遥望,不经意瞥见街道一侧的高楼上悬着“采衣楼”的匾额,下意识凝眸去瞧,正见采衣楼顶层上,那个青衣淡缈的身影。

云憬凭栏闲坐,静静望着楼下冗长的车队。虽隔得远,他还是一眼瞧见了跟在公主鸾驾之后的马车中那偶尔一现的清丽容颜。两人视线交汇,俱是一愣。

夭绍对他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云憬抿了抿唇,接过偃风递来的茶盏,慢慢饮了一口。冰雪般的手指轻抚着茶杯边缘,他抬头望去繁星密布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美好的夜,却注定无法宁静。

(四)

北朝宫城前据洛水,后依邙山,绵延千倾的宫阙威严雍容,以耀门、端门泾渭两分,外为宣政宫,内为紫辰宫。因皇帝大婚之喜,宫阙内外的勾檐栏杆焕然一新,铺天盖地的锦带红绸曼妙飘飞,衬着万千宫灯的璀璨明火,愈发地华彩熠然。

戌时,东朝公主鸾驾在描绣有日月星辰的旌旗环拥下驶向洛水之上的白玉津桥,一时禁卫屈膝、内侍匍匐,身着细罗软裘的贵妇嫔妃们衣带翩跹,于摇曳生姿的清风碧水间盈盈叩首。

朝鼓声嗡嗡震响,轩轩宫门哗然敞开,钟磬笙管的礼乐声中,鸾驾穿行漫长的汉玉宫道,直至北朝朝堂——宣政宫含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