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7页)

武伯英看着水流从他身上淌到脚面,又流入了砖墁水筒眼子,轻轻摇头而笑。罗子春睁开眼睛,武伯英只剩相信的表情。罗子春桶不落地,上井台上拉过铁索子,把桶系子按入捏钩子,放了下去。

武伯英问:“你是不是要急着用钱?”

罗子春答:“就是。”

“够不?”

“不够。”罗子春心中即刻涌出感激,他不问干啥只问够不,就据实回答,“老处长,给你露个底。刘天章一上任,就搞了个非常强硬的土政策。凡是有家室的不问,还没结婚的一律不许结婚。要结婚只能等到抗战胜利以后,他妈的多么冠冕堂皇,无国不成家。我有个相好的姑娘,读中学结识的,只好挂着。我愿意跟你,也有这个原因,想逃脱这个规定。”

武伯英看着飞转的辘轳更加心安,他老实说出深层次的原因,更觉得完全可用。“刘天章也没成家。”

“他是没成家,我看他也不想成家。可我就只剩下一娶了,商定的婚期就这么泡汤了,又得重新追节、纳礼。薪水全用在了拴她的心上,实际她的心在我这里,拴的是她家人的心。抗战什么时候才能胜利,越来越遥遥无期。想秘密结婚,可她娘家不答应,要个明媒正娶。其他未婚同仁,就只好偷着去玩女人,我做人正气,不玩女人。”

武伯英看他绞动辘轳把,筋绳吱吱响着,一圈圈缠在辘轳上。“刘天章也不玩女人。”

“他有理想,不代表我就没理想,成家和立业并不矛盾。这铁律一出,我人生大事,就风吹日晒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三十六糊涂七十二迷糊,就怕她拗不过家人。这可说不来,女人心,海底针,虽然多情,却也善变。”

武伯英刺啦一下口鼻,想起失踪一年多的沈兰,指指刚打上来的新水,转身过去,把瘦得隐约呈现骨头的后背朝向他。“给我从头到尾,来个痛快的。”

八号上午,武伯英带罗子春到八办继续调查,打球的十几个人,已经被伍云甫集中到小会议室。他让大家再回忆当时的宣侠父,并且可以讨论,不急于发言。众人窃窃私语,回忆宣侠父当日的反常表象,挖掘出来不少,但都没有意义。有些关于宣侠父较早时日的活动,有些关于他吹哨偏向的,还有把更早前的事混淆了进来,自己又立刻纠正,没有有用的线索。

几个自觉得线索重大之人,先后郑重发言,不光武伯英觉得乏味,伍云甫也觉得无意义。最后只好宣布解散,就在众人起身鱼贯而出时,武伯英突然指着走在最后肤色黝黑的瘦大个:“你,留一下。”

黑竹竿只好站住,大家门里门外也都站住了,伍云甫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挥手:“其他人都走了,回自己岗位。”

武伯英对黑竹竿和蔼道:“过来坐。”

黑竹竿犹豫着走到桌前坐下。

武伯英对坐得牢牢的罗子春吩咐:“你也出去。”

罗子春诧异了一下随即照办,出去后带死了木门。

武伯英看了一眼伍云甫,又看看黑竹竿。“知道为什么把你留下吗?”

“知道。”黑竹竿吸了吸鼻子。

“因为你在门边坐,却落在最后,磨蹭着不想走。”

“我记起个事情,有话要说。”

“那就说吧。”

“我刚记起来的,要单独给处长说。”

武伯英看看伍云甫,伍云甫看看黑竹竿。“别啰嗦了,尽管说。”

黑竹竿还是犹豫,武伯英想方打开他的话匣子:“和我有关吧?”

“是。”黑竹竿又看了眼伍云甫,“和你也无关,但是和派你的人有关。”

“蒋介石?”武伯英有些卖弄,“我确实是他派来的。”

“不是,也姓蒋,没那么大。”

“那就是蒋鼎文嘛,那你就说嘛。刚才大家发言,你一直不说话。我都能猜出来,要说的一定重要。”

“不能给你说,我要单独向组织汇报。”

伍云甫用右手虎口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下,指指罗子春刚才的位置,桌面上摆着记录用的纸笔,一个字未写。“那你写下来,给不给他看,是组织的事。”

黑竹竿遵从了安排,坐过去提笔书写。另两人静气凝神,看着他抖动的笔杆,听着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不时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一个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