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4页)

他们是个非常和睦的大家庭——自己的孩子们、侄儿侄女们、奶奶、妈妈的一个未出嫁的姐姐,还有一位远亲。所以家里没有任何人能独自占一张床,每张床都得睡上三个人。

索妮娅上了大学,还穿着用姐姐们的旧衣服改的灰衣裳,领口紧紧的,把躯体包得牢牢实实,像盔甲似的不透气。很长一段时期她并没有感到穿旧衣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她从不参加舞会,老是上阅览室;如果买得到楼座的票,那就到莫斯科艺术剧院去看戏。直到她发现邻座那个戴眼镜的男同学有意和她在同一个时间到阅览室去碰面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服饰成问题。这已经是一年以后,夏天的事了。他俩在高尔基公园度过了终生难忘的惟一的傍晚。五天以后,这位男同学送给她一本勃洛克的薄薄的诗集,就主动参军上了前线。

是啊,索妮娅就是上了大学,也穿着用姐姐的旧衣服改的衣裳,又长又沉,像盔甲似的……

其实她也没能穿多久,总共才一年。以后就换上军装。靴子还是大两号的。

在部队里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她是个不声不响、勤勉可靠的人,而且由于偶然的机缘才调到高射机枪部队来的。因为战线深入内地,成为保卫战,翻译人员过剩,而高射机枪部队缺乏女战士。她和冉卡·科梅丽珂娃是在那次空战以后一同调来的。故而,惟有准尉一人才分辨得出她的声音:

“像是古尔维奇叫喊了一声?……”

全体侧耳倾听:山岭上空一片寂静,惟有轻风低拂。

“没有,”丽达说。“是你那么觉得吧。”

那个遥远而微弱、仿佛叹息似的呼喊声再也听不见了,但是瓦斯科夫仍旧紧张地捕捉着它。他的神情逐渐严峻起来。这一声古怪的呼喊仿佛深深印在他的心上,仿佛至今还在耳边鸣响。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的心顿时凉了,他已经猜想到这一声呼喊意味着什么。他木呆呆地瞧了瞧周围,连声音都变了:

“科梅丽珂娃,跟我来。其余的人在这儿等待。”

瓦斯科夫影子般地向前滑行,冉卡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跟上他。当然啰,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是轻装,而她——背着步枪,而且穿的还是裙子,跑起来总不方便。但是,冉卡只能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其它的也顾不得了。

准尉却全身心地紧张起来,是那一声呼喊使他为此紧张。那几乎是无声的、惟一的一声呼喊是他突然捕捉到的,他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明白了。这种呼喊,他已听过多次,伴随着这种呼喊,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溶化了,因此它那么尖锐刺耳。这种呼喊在你内心深处震响,使你再也忘不了这最后的呼喊。它仿佛是一团冰冷刺骨的东西,让你冷得颤抖,心口作痛。因而此刻军运指挥员才那么急急忙忙朝前奔跑。

也正因此他站住了,仿佛撞了墙,突然站住了。正在飞奔的冉卡,一时收不住脚步,步枪猛地撞在他肩上。可是他连头也不回,只管蹲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地上——脚印。

这是一个大靴印,靴底有花纹。

“德国鬼子?……”冉卡急切而无声地喘了口气。

准尉没有回答。观察着,倾听着,嗅着,紧握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冉卡往前看了一眼——碎石块上溅着鲜血。瓦斯科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碎石,一滴黑色的浓血凝结在上面,仿佛还有着生命。冉卡猛然摇一下头,真想大声尖叫,但是——喉咙噎住了。

“大意了,”准尉轻轻地说,又重复一句,“大意了……”

他小心地放回石片,向四周张望,揣摩着当时的情景——这一个朝哪边走过来,而另一个又站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朝着一片山岩走去。

山岩的裂缝里躺着古尔维奇,缩成一团,两只粗笨的厚油布高筒靴翘露在烧焦了的裙子下面。瓦斯科夫提着她的皮带,稍稍抬起她的身体,才能双手托住腋窝把她从岩缝里拉出来,脸朝天平放在地上。

索妮娅双眼半阖半睁,毫无生气地凝视着天空,军服前胸有一汪鲜血。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小心地解开军服,贴着她的心口倾听。他久久地听呀听呀,冉卡在身后浑身打战,默默地咬着双拳。然后他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抚平姑娘身上的血衣,原来胸口上有两个狭窄的刀眼。一个在左乳上;另一个靠下一点——正中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