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儿女共沾巾(第3/4页)
从土改、清匪反霸、肃反、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反右,到“文革”时期,前政权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已经被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有历史前科的该抓的抓、该判的判,该杀的都杀了。但有一条漏网之鱼就像在一潭浑水里闪现了一下,就再也找不到了。根据缴获的敌伪档案上记载,有个籍贯为云南、名叫龙忠义的军统特务,曾在重庆的中美合作所受训,在抗战时被派回了滇缅战场,但却再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战死者的名录中找不到他的踪影,破获的潜伏特务组织里也不见这个人的相关档案。当时肃反机构推测此人即便不死,也可能逃到缅甸去了。此案本来可以存档了结,但1964年抓到的一个国民党潜伏特务交代说,他50年代在昆明的街头偶然碰见过龙忠义,他们在中美合作所同期受训。那天龙忠义一看见他转身就跑,国民党方面那时还想招他重新归队哩。
这条线索让省公安厅的政治保卫部门大费周章,一次又一次审查、甄别、侦查、外调,各方面汇总来的情报堆在周荣的办公桌上。他左看右看,归纳来分析去,这个人的相貌在他的脑海里大体形成了。只差最后一点证据,他就可以下令捕人。但“文革”爆发了,公检法机关被夺权砸烂。周荣在被打倒的前一周,把这包档案材料装进了自己办公室档案柜的暗屉里。这是符合规定的,因为它们是最为机密的材料。不无讽刺的是,这个暗屉正是当年的木匠赵迅做的。它在抽屉的里面挡板上还安有一个树叶状的木梭,不知道的人只会当它是个装饰。把这个木梭往右一拨,便可拉开里面的小抽屉。赵迅曾经称之为“活棺材”。
这口“活棺材”埋葬了一个人的某段历史,也救了他的命。周荣靠边站、被打倒批斗、关进监狱、再到农场劳动,前后也折腾了十来年。这期间竟然没有人发现过这个暗屉,也没有人去翻一翻档案记录——也许在砸烂公检法的混乱中被烧掉了?在形形色色的批斗会上和审查中,周荣可以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交代自己的路线错误,交代自己的官僚作风。但他绝不会告诉那些造反派们那个暗屉里的惊天大秘密。
这是因为周荣被打倒前已经初步判断:在中美合作所受训过的军统特务龙忠义,就是赵广陵、赵岑(还一度冒名廖志弘)、赵迅。他不愿别人来接手这个案子,他需要亲自证实。
十年多的磨难,周荣情愿自己忘记这份档案。但他那天无意中拨开了那个木梭,就像拨云见日,记忆之门轰然洞开。他必须去会会自己的老同学、生死战友和证实那个疑似的漏网“老特务”了。
周荣没有睡意,去盥洗间洗了把冷水脸,回来时赵广陵醒了,像说梦话一样冲周荣说:
“你认识129师的穆团长吗?他可以帮我证明,我在八路军里干过。”
周荣一语双关地说:“老伙计,现在你在哪里干过都不重要了。”他还蛮有优越感地幽了自己的老同学一默,“难道你这个‘老滇票’还想要求平反落实政策嗦?”
“我的政策人民政府给我落实得比你还早,我是特赦人员。”赵广陵一本正经地说,好像还很光荣。“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在国共两边的阵营里都打过日本鬼子。我从前认为自己该追随某种主义,吃了那么多苦头后,我才发现哪一种主义都不喜欢我。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也会长大,也是人,也可以尽一个中国人的职责。”
“你这个人哪……”周荣挠着自己的头,在屋子兜圈子。他在想,要不要直截了当地向赵广陵点出自己的怀疑呢?即便你获得了口供证据,又能怎么样?再把他抓起来吗?与其这样,还不如继续装糊涂。有些人的个人秘密,能带进坟墓,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人生谁没有错?即便是他这样的老革命,干了那么多年的公安工作,自己羞于面对的错误可以用大卡车装。这些错误是对得起党的,但对不起自己的良知。他同样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准备把它们带进棺材的。同理,一个本质善良的人,为什么不可以隐瞒自己不见容于现在这个社会的某段历史呢?这就像一个男人年轻时轻佻浪漫,钻了某个女人的被窝,但他断乎是不会告诉自己的老伴和子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