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六军团的行踪(第2/4页)
李德对眼前的这张标示得零乱不堪的地图很不满意,他怀念他的独立房里那张由他亲自标的地图。
两个月以前,那的确是沉重的时刻,他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团团转圈,忽而停下来,疾步走到粉墙上的挂图前,用阴郁的眼光盯视着六军团用连日苦战画在上面的血红的曲线。他站了很久,似乎想用自己的热情、希望、焦灼去感动那只红色的箭头,他恨不能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敌军阻截的炮口,用有力的双臂推着六军团的脊背直线开进。他把六军团看成是中央红军西征预先挺出的刀锋。
1934年9月3日,红六军团电告中央:他们已经进至广西灌阳东北地区,在灌阳与文市一线展开,在击溃湘敌十六师和桂敌十九师之后,决定在全县以南的界首地区乘虚抢渡湘江,而后向西延地区挺进。
李德在地图上寻找,但他一时无法找到西延地区。他弄不清这个陌生的地名是在桂北、湘南还是黔东。
1934年的9月,赣南的秋老虎露出热魔似的威势。屋前的几棵孤独的洋槐,像病了似地无精打采地低垂下枝条,油绿的叶子像火烤了似地卷了起来。屋前屋后的稻田里,蒸发出带有火药气息的怪味,混浊的水冒着泡,像有火焰在底下烧煮。
李德要闷死了,他仰头看地图时,汗水向眼角里流。
“他在为世界革命吃苦!我要满足他的生活需求!”这是李德新婚不久的妻子肖月华的心声。这位纯朴的健壮的山村姑娘,把“革命需要”当作爱情,嫁给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那时,在极为封闭的山区里,嫁给一个洋鬼子那可需要百倍的勇气和为革命而牺牲的精神,这种特殊的“爱情”是组织上分配给她的,她只能接受。既然是人类,总有相通的地方,他们能满足双方的生活需求,而且有一种不被外人所理解的恩爱。尽管后来,他们闹翻了,李德爱上了与江青一起从上海到达延安的李丽莲,但那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享受过、痛饮过爱情的美酒。肖月华为了尽国际义务和妻子的本分,她那从小只会淘米的手,竟然在李德的教授下学会了烘烤她从未见过的洋面包。
炎阳已接近黄昏,收敛了它的威焰,肖月华用自己的竹编笸箩端来了褐中透黄的小老鼠似的面包。“这次烤得特别好。”她脸上带着几分惬意和虔诚。
“滚开!我什么也不要吃!”李德粗暴地一挥手,把笸箩打翻了,两个面包飞到了屋顶,一个面包打在肖月华的脸上。她呆愣了足有十秒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丈夫的满脸怒气她看清了,却不知道他喊的是什么。她的感情受到了挫伤,下唇颤抖着,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我的面包没有烤煳啊!”
李德也听不懂妻子作何解释,此时他根本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面包,他需要的是出路,需要的是二、六军团会合的好消息。
当妻子捂着脸呜呜哭泣着跑出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他本想追出去宽慰妻子几句,怎么宽慰?叫翻译来?他痛苦地向门外瞥了一眼,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耸耸肩膀,算了,然后回到屋里俯身捡起落在方砖地上的面包。
妻子没有回来。屋子里一片寂静,黄昏的凉风吹进来,特制的大竹床上的白纱蚊帐微微飘动。他想喝杯咖啡,在他加糖搅拌的时候,他想到了已经离别人世的母亲,想到慕尼黑城郊的伊斯玛宁镇的那间木板房屋。那时,妈妈两手急速地转动着,用拆洗过的旧毛线给他编织一件出征的薄毛衣,而他端着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深情地望着年老多病的母亲。
几天之后,他穿上母亲手织的毛衣,上了火线。他还记得在战斗的间歇里,寄给母亲一封信,附着一首小诗,记忆深处只残留几个不连贯的断句:“我在巷战中勇猛地冲向敌人。”“我追寻真理像思念母亲。”
他不久就被捕入狱了,不知道母亲是不是收到了那封信。对亲人的怀念加重了对肖月华的愧疚,冲淡了他对六军团迟迟不能落脚的忧烦。他放下咖啡杯(这是通过地下交通网,从汕头转长汀同咖啡壶一起买来的),想去找肖月华,在门外,迎面碰上周恩来:“你要出去?”
“噢,闷死了,”李德极力掩饰着沮丧,“我想到田埂上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