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七 现代文化之由来与新人生观之成立(第2/7页)

贵族与平民一碰,碰出一部罗马法,劳动与资本一碰,碰成一个法西斯。罗马法通行,成为过去欧洲各法的鼻祖、西洋文明的要素,至于法西斯能否成为未来世界经济的中心,我们不必预言,我们只需注意于这个事实,即法西斯并非凭空的创造,并不如其诋毁者所谓,只是突现的彗星,可以指日望其殂落;恰巧相反,法西斯的成功是像一位英国记者所说(现在英国人最爱说意大利的坏话,所以我偏选取英国人的观察)基于两种理由:(1)法西斯运动善用了罗马人传统精神的潜力;(2)墨索里尼的人格发挥了古罗马的英雄主义。

何谓罗马人的传统精神?就是公平合作——罗马法的精神。因为站在公平合作的立场上,所以在昔能有贵族与平民的联合战线,造成了伟大的帝国,而在今能有资本与劳动的联合战线,复兴了意大利的荣光,而且前途是未可限量。再说,法西斯所以能够叫资本家愿意减少利润,换取产业平和(禁止同盟罢工),又能够叫劳动家放弃罢工运动,换取生活改善,这都因为罗马人的传统精神在发生作用。

古罗马的英雄主义,前面已经说过,就是舍己为群,而墨索里尼则是发挥这种主义而且更进一步的英雄,他担负的牺牲,不是杀身成仁的那种,而是坚苦卓绝的奋斗,鞠躬尽瘁的服务,要知道长久的服务群众,比较一时的慷慨杀身更为艰难,也是更进一步。

我以为古今罗马,所以英雄辈出,蔚然极盛,原因在于民族的心理上,全民族期望英雄、崇拜英雄,而且,更重要的,他们懂得怎样诱导英雄、成全英雄。试举一端,西洋人崇拜活英雄,中国人却崇拜死英雄,中国人心向往之的是理想的、文学的、悲剧的英雄,西洋人倾心相许的是现实的、政治的、成功的英雄。恺撒死了,又拥出了个屋大维(Octavins Augustus,帝政之始祖),拿破仑一世死了,又造出一个拿破仑三世,但拿破仑三世没有英雄的素质,结果虚负了多少人的期望。

说古道今,讲了一大套,在结束以前,还有些意见要表示。我们必须注意,无论罗马法也好,法西斯也好,它们的共同出发点,总是“法”者乃行动的结果,并非思想的成绩。所以英国宪法乃有许多行动的常规,而不是思想的记录,你们假如高兴做女律师,研究起宪法来,一股劲到伦敦去买本《大宪章》之类,包你走遍书坊都成空。罗马法亦然,它本没有见于文字,而是罗马征服希腊以后,希腊学者把它写出来的。法西斯之成为主义,也是法西斯成功以后,世人叫出名的。墨索里尼自己说,我最初只有(反共产)行动,但逐步的行动,能渐渐向着理想走,现在就成为“有哲学背景的一种经济制度了”!(这也是英国记者的话)孔夫子作《春秋》,说道:“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所以孔夫子“不著书”,不谈主义,结果却打倒了春秋战国时代的一切思想家,这哪里是后世的孔徒所了解的。

美术与宗教

本讲从希腊之爱(善乐其生的美术)与耶稣之爱(善用其死的宗教),说到罗马之大(美术、宗教与政治的集合体)。

说爱

欧洲文字中有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字,这字我们姑照普通的说法译做“爱”。从淫秽的下流直到神圣的天国,从普通的酬应(你爱罗马吗?你爱吃意大利菜吗?)直到人生的大故(为爱情人而结婚,为爱国家而战死,为爱人类而牺牲),都包括在这个字里。它的微妙,甚于原子、电子;它的动力,可以排山倒海;它的伟大,可以弥漫宇宙。我想用中国文字来扼要地说出它的来去之迹,终始之象,只有一半掉古文,一半造新句,叫做爱也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生之大事曰死。”

爱是天地之大德(歌德《浮士德》最后揭出“永久的女性”一语,就是这意义),德者虚位,表现在实际行动上就是生,所以爱之根苗就种在生之最初,可称为世界成立之原动力,也就是孟子所谓“赤子之心”。现代婴孩心理学与生物学上得到的种种科学的见解,对于啼饥号寒等本能动作,都从一种意义上来说明,便是生命之延长,种族之绵赓。生活力在发展过程中,必然遇到环境的阻碍力,于是而有奋斗,啼饥号寒以求生,这是奋斗的序幕,而牺牲一切以至于死,却是奋斗的最高峰,牺牲到极点至于生命也不要,接受人生最后和最大的大事——死,于是爱就功德完满了。(爱量之大小,是不可测度的,而牺牲精神,却正是爱量之寒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