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24页)
“别……哭,会……好……起来……”鬼子对有根边说边比划着,他样子认真,像在劝自己的家人。
“这是咱炮楼的田中一龟队长……”金牙兵说。他立刻受到田中的呵斥。
“去吧……”田中一龟指着远方说。
翠儿委屈地点着头,赶紧站了起来,笑着对他点了头,又对鸭梨鬼子点了点头。有根忙不迭剥了糖果吃起,眼睛兴奋地闪着光。走出一截路后翠儿回头,见田中一龟独自在村口走来走去,看着雾气腾腾的大槐树。板子村在他身后明亮起来,虽然凄凉破败,却又升起了袅袅炊烟。
一路走得软绵绵,每一脚都看似坚硬,而深处依然烂泥未干。毛驴走一会儿就陷进去,翠儿便背着孩子、牵着驴走在山岭之下。路上有破衣烂衫的逃难者,路边有不少死尸。这一路都是尸臭,大群的乌鸦盘旋着,争抢着旷野上的美餐。翠儿看见几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头像刀剔一般晶亮,乌鸦所过之处,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坟头,只是哭坟的人没几个,坟前也多无墓牌和烧纸的条石。翠儿咬牙前进,一路不言不语,她奇怪为何听不到哭声。回娘家的路冲得不见痕迹,但她记得那些树,记得那些山丘的样子,也记得太阳和风的方向。旷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烟,黑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这些烟令翠儿舒服一些,虽然刺鼻,倒比尸体好闻多了。路上也看见鬼子的车队,他们在泥泞里艰难前进,不时喊着号子推车,鬼子们一个个满腿泥泞,太阳旗上泥点斑斑,也有的持枪四望,刺刀依然锃亮。翠儿知道他们怕什么,也知道他们没工夫理会逃难的百姓,他们还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两个时辰的路,翠儿走了一天,着实走不动的时候,娘家上帮子村便在望了。这是低洼之处,大水无情,一多半村子变作废墟,村后燃起冲天的烟火。翠儿软软地瘫坐在地,这烟火说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见踪迹。而翠儿已然流不出泪,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帮子村毁得不如板子村那么厉害,冲毁的也不过是东边两排房,但全村空无一人,散落的农具随处可见,村路上血迹斑斑,有倒毙的野狗和毛驴。一架燃烧的马车烧成通红的木炭,那匹马蹲伏在地,烧成焦黑的一团。翠儿战战兢兢牵驴前行,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有根坐在驴背上东张西望,一只公鸡站在房顶死死盯着他们,翠儿见它凶恶,就哄了它一下,公鸡却不为所动,鹰一样眼都不眨。这本是热闹的村庄,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户也有七八家,平日车来车往的,小贩和媒婆都喜欢往里钻,这里有板子村没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着门,门窗多被砸烂,院子里瓦破磨翻,箱柜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烧剩下骨架和灰烬,厚厚的土墙烧得黑乎乎的。翠儿哆嗦着腿来到自家门前,惊惶看到碎烂成一团的大门,那像是……被什么东西炸的,院子里的苹果树烧成了光杆儿。堂屋门户洞开,能烧的统统在烧,没了框的窗户里冒出滚滚的黑烟。
“娘,咋了?”有根抱着她的腿。
翠儿又瘫软在地,她没勇气踏入房门,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运。她想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村子里空荡无人,除了悲凉的泥泞,便是毁灭的废墟。翠儿摸到湿漉漉的泥土,腻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这才发现坐在一汪看不出颜色的血痕上。她吓得跳起,流着泪拍打着。毛驴被她吓着,围着她喷着响鼻。有根却不觉得什么,只咿咿呀呀指着远处。翠儿看去,见村外的打谷场上浓烟低低地卷着,那烟黑里发红,不似麦秆和玉米秆那样带着青白。烟雾上乌鸦环绕,飘来奇怪的味道。她再低头,发现一条藏在泥土中的血迹长长地伸向那边,每家每户的门口都有这样的血痕,它们粗细歪斜地汇集一起,在村口汇成一条粗壮的红线,伸向冒烟的打谷场。翠儿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觉得面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来,火苗席卷了青瓦,烧出啪啪的脆裂声。她知道娘家从此没了,希望也就从此没了。有根拉着她要去那边,翠儿犹疑片刻,就牵着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