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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潘!”宋玉花失声哭叫,可是她的声音瞬间就被人潮中发出的吼声吞没,她被逼到了墙边,紧紧贴着墙才能勉强站立不倒。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着阿潘,心里又痛又内疚,只能希望阿潘还能好好地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她看到自己的指甲里,血迹已经凝固,那是阿潘的血。直到现在,她的心里,才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华叔站在厨房门口,他的裤腿卷着,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叮在小腿上的蚊子。天空越来越黑了,他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天。远处,响起了一声警笛,他不由得心惊肉跳,又想起了托马斯。他的主人昨晚没在这里睡觉,到现在还没回来。他已经一次又一次告诉托马斯,那间北京路上的小公寓不安全,因为它正对着日本的“出云”号军舰,可主人从来不听他的,真是个榆木脑袋。而且,现在他还把这两个小兄弟扔给了他,在局势这么混乱的时候,真是给他添乱啊。现在,这屋子里就剩下他这一个管家了,小孔、陈妈和朱叔都离开上海回家乡了,这更是给华叔留下一大堆麻烦。
还有,他的赌场生意也让他烦心。上海的局势从来没有这么恶劣过,没有人还有心思来赌博,所以,他的生意一下子都没了。他觉得这些人都是神经过敏了,可人家就是不来,他也没办法。更加雪上加霜的是,最近很不顺,他亏了三千块钱。照以前来说,这个数目,只要花两三个礼拜,几把就能回来了,可现在不一样,现在他的赌场根本就不开张,没有人来赌。小日本鬼子不得好死,全家不得好死。
他听到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是欧内斯特站在走廊里。“小屁孩你吓了我一跳。”他假装生气地说了一句,其实他蛮喜欢这个半大孩子。
“华叔,”欧内斯特用中文叫他,叫得很溜,他问华叔道,“托马斯在哪里?他到现在还没回来吗?”
“先生还在那边的公寓里。”
“不会吧,”欧内斯特说,“你听听这炮声。”
“先生还在工作。”
“不可能,他明明知道现在只剩下我们这三个人了。如果他没事的话,他应该会回来的。”
华叔耸了耸肩。
“我要去看看,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把地址给我,我这就出去找辆黄包车。”
华叔双手一揣:“那不行!太危险了,外面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所以我才要去看啊。”
“不!你们两个小孩子要待在家里。”
“一定要去看看的。”
“那好,你们在家里待着,我去吧。”说着,华叔把裤腿放下,嘴里嘟嘟哝哝翻找着柜子,找了半天,才找出一把很老的油纸伞。他打开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撑开雨伞,冲进了雨里。这时,查尔斯也踢踢踏踏地过来了,兄弟俩看着华叔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往前冲,举着这把雨伞左挡右挡,给自己一点可怜的防护,可就一会儿的工夫,他的长衫就湿透了,紧紧地裹贴着他的身体。又一阵大风,生生地将雨伞从华叔的手里刮走了。收音机里播报说,这是一次强台风,风力达到每小时七十八公里。华叔蜷缩起身子,佝偻着背,一转弯,消失了。
沿着江苏路往北,在地产银行右拐,穿过圆明园路,现在,宋玉花已经能看到北京路口外滩的防波堤了,还有“出云”号,那艘巨大的日本旗舰,黑压压如同食人鲸一般停靠在岸边,它的四周,拥挤着各种客轮、货轮、邮轮和小舢板。当第一滴雨点落在她的身上时,宋玉花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经过渣甸集团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集团公司,终于站到了那扇林鸣跟她描述过的小小的边门前,这扇边门就在人行道上,离外滩不过二三十米。这时,宋玉花听到了钢琴声,那是从一扇百叶窗里飘出来的,望进去,木百叶后面的玻璃窗开着。
早上一醒来,托马斯就开始弹琴了,可他的心里,还想着昨晚的情景。昨天晚上,天气特别闷热,那是台风来临的预兆吧。侍者们打开了大厅的门,透点新鲜的空气进来,就这样,那天的剧院开着门表演,他们演奏了一曲又一曲。托马斯和他的乐手们看见了潮水一样的人群,从剧院前涌过,他们拖着一家老小,背着大小包袱,源源不断地进来,希望在法租界找到一方安全的天地。那天晚上,乐队也是为他们演奏,整整一夜大门都开着。这一夜,每一支曲子,都是遥远异国家乡的无根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