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自古和亲诮儒者 第四节(第5/7页)
韩拖古烈一面听他说着,一面缓缓剪完所有的烛芯,这才慢慢踱到书案之旁,讥道:“杨公自负智术,然南下已久,周旋数月,却只留得这一句话?”
那南面房知事愣了一下,一时不敢接嘴。
他二人口中的“杨公”,便是萧岚的亲信南院察访司判官杨引吉,自从萧佑丹死后,辽主颇有怪罪南院察访司未能事先侦知叛乱之意,萧岚迫不得已,只得将杨引吉罢官,然杨引吉仍是萧岚的谋主,此番辽军南侵,萧岚便又用杨引吉之策,将他荐于辽主面前,使他先行南下入汴,伺机而动。总以设法与南朝朝廷中的主和派接触为主,一则分裂南朝朝廷,再则未雨绸缪,为两朝议和做些准备。这其实也是杨引吉为萧岚谋画,想要助萧岚在与耶律信的斗争中抢回先机——如今耶律信影响辽主的,是靠着战争;萧岚既然难以在这方面与他争锋,那杨引吉便想帮他掌握着对议和的影响力。当“战”字在辽主那儿占到上风之时,自然是耶律信得势;然而有朝一日,必是“和”字重新占到上风,那时候,萧岚便有机会压过耶律信一头。
这些内情,许多自非区区一通事局南面房知事所知,然而他也知道杨引吉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而面前的韩拖古烈,更是当年一手拔擢他的上司。不管怎么说,神仙们打架,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招惹。
但韩拖古烈说的,终究也只是一句气话而已。
尽管他也竭精殚智,想要促成宋辽恢复通好,然而,他这次能南下议和,与其说是他的主张得到了认可,倒毋宁说是因为皇帝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先是雄心勃勃的意图冒险,然后便在进展不如预期或者说对手出乎想象之时,又骑虎难下,意图侥幸……韩拖古烈对于宋朝颇为了解,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是知道议和难成的。然而,韩拖古烈虽然是辽人,却也是个标准的儒生。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样的文化性格,也已经刻进他骨髓了。所以,他才毅然南下,几乎是自欺欺人的,想要抓住每一丝的机会。
这是他对大辽忠诚的方式。
但他自南下以来,十多天的时间,接触的南朝官员几有近百名之多,结果却是不甚乐观。宋人未必不能接受和议,然而,辽主提出的条件,却是宋人所无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即便石越提出的条件在宋人看来已是“不为已甚”,可是,果真要让辽国君臣接受,却也难如登天。
而更大的一个隐忧,还是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韩拖古烈始终都拒绝去认真思考石越与南朝君臣同意议和的动机。辽军自开战以来一直占据优势,宋军即使主力大集,的确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表面上看来,此时议和,不失为明智之举。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大名府防线对于南朝君臣心理上的意义。倘若没有大名府防线的存在,大概南朝最坚定的主战派。心里面也是会害怕战争带来的难以预料的后果的。谁也不能保证战场上的必胜,而万一王厚战败,汴京就是岌岌可危,而大宋就有亡国之危。因此,在没有绝对把握的前提之下,输掉战争的后果又完全无法承受,只要能够议和,南朝就一定会议和。没有大名府防线,南朝与大辽的每一场战争,几乎都是孤注一掷的战争。可有了大名府防线的存在,对于南朝,就是完全不同的心理。即便王厚输了,即便实际上大名府防线很可能也会随之崩溃,但在心理上,宋人总会想,他们还有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大不了,他们再召集天下军队勤王,再募兵,他们最多也就是拿半个河北与大辽拼个你死我活。而对于那些主战派来说,只要自己是躲在坚固的防线之后,人们就有了强硬到底的理由。人情总是如此。也许有少数人是例外,可是绝大多数人,他们的主战还是主和,强硬还是软弱,的的确确是根据自己的安全程度来变化的。
韩拖古烈从来就知道,石越与司马光耗费巨资构筑的大名府防线,于南朝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也符合石越一贯的风格,此人的性格,从来都不是拿着一切身家去关扑的人。他总是慢吞吞的做好一切准备,再开始出手。因此,即便有人说石越修筑大名府防线是为了图谋大辽的山前山后诸州,韩拖古烈也会深信不疑。因为,这就是石越会做的事。别人想要图谋山前山后,或许会整军经武,经营边地,调集重兵前往沿边诸州,可是石越,他首先做的事情,大概就是先做好防范万一大军全军覆没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