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威尼斯?(第3/5页)
因为五十年来的胡闯瞎闯,我获得了一段将世事纵横曲折前后左右上下观察的机会。我既非忠贞谋国之士,也并非投机分子。只因介入两者之间,才能保持着作史的主观和客观。一个国家与社会与时代完全脱节,并非任何人之过失。只是这种情形必招致革命。许倬云教授曾大书:“革命不仁,以万民为刍狗。”曾在法国以“老虎总理”著称的克里蒙梭(Clemenceau)也曾说过,“革命总是一个大整体,一个大方块。”既然如此,则只有带集体性,而无从在每一个人之间保持着人身经验之合理合法,也谈不上公平与不公平了。
又经过几十年的教学历史,我已发觉到近代国家的革命,统有共同的程序,即上面要重创高层机构,下面要翻转低层机构,从中还要新订上下之间法制性的联系。这样的改造少则三五十年,多则近百年或超过一个世纪。即是改革轻易的国家,通常将其问题之一部外界化(externalize the problem),引起兵连浩劫的国际战争,最后玉石俱焚,也并未占到便宜。我初作此说时,还害怕自己过于偏激,所说或有未当。经过最近十年来在各处著书讲学的经验,则更只觉得惟有此说才能贯穿中外的历史,而且才能将书本上的知识和个人人身经验穿插成为一气。
今日还有不少年轻的朋友羡慕日本。恰巧我在抗战胜利之后曾随军赴东北。也发觉到当地好几十万的日本军民,包括不少铁道线上的员工,已被苏联作战俘一并掳去到西伯利亚做工。对他们的家属来说也是生死莫卜,音讯杳然。有些技术人员的家属为生计所迫,以浴室作为澡堂备热水供我们洗澡。我们看到他们太太们也如此下场,觉得过意不去,慷慨的多给几文钱,已经引起她们伏地磕头致谢。后来残余的日本人撤退回国时,也不管他们是掠夺致富或是勤奋起家,每人除随身行李之外只准带约值美金二十元的现钞。1946年的春天东北各城市中到处都可以看到老幼的日本人推挽着大车,上置被袱,飘扬着白旗悄然回国。后来又有在秦皇岛和葫芦岛的同事告诉我,每次遣返日侨船未开行时,总有好几个日本人跳水自杀。他们一生经营至此尽成流水,东望祖国又是B-29轰炸后的废墟。从渤海湾面对太平洋已和项羽的不愿再见江东父老一样的无地自容,只好与波臣为伍。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何在?难道以“时也,命也,运也”劝告读者自识指归,各安本分?说来也难能相信:如果我们纯粹以个人主义解释一切,则只能得到如此的一段结论。天地既不因尧舜而存,也不因桀纣而亡,那么谁又在革命期间担保你的人身安全和各个人的因果报应?在长沙遭敌机轰炸后抢树枝的人们,早已采取这种看法。如果要知道各种情事在大时代的意义,则只将眼光放宽放大,相信历史上的长期之合理性(long-term rationality of history)。
今日看来世界各国已有“天下混同区宇一家”的趋势。马克思主义者惯以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解释。这种说法以西欧作基点也必牵扯上一段阶级斗争。如果因此从意识形态坚持下去,很难避免原核战祸。我提倡的世界史观则注重从以农业习惯作社会骨干代之而以商业精神为主宰之一大转变。威尼斯实为这个世纪牵涉全球一个大运动的出发点。因为圣马克和丽都诸岛无土可耕,无木材足以架屋、无纤维可供织纺、甚至无淡水可饮,于是全体人士才锐意经商。起先在波河沿岸兼渔盐之利,后来增进造船技术加强商业组织及商业法律,具有资本主义之初貌。
中国不仅以农立国,而且两千多年来上自专制皇权下至宗法社会暨当中的“五服”、“十恶”和科举取士的制度无不融合着以小自耕农为国家主体的大前提,此中大小新旧不论,总之就是和威尼斯之精神全部相反,三四百年前要说中国终要受威尼斯传统之影响,可能谁也不能相信。这也是我要瞻望威尼斯的一个原因。来此并非崇圣。可是看到所谓巴士即为大船,出租汽车即为小船;红绿的交通灯挂在便河之上,也是书本知识之所未有。
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想见中国要改造时的荆棘重重。我在美国教书时首即提醒学生:如果中国过去一百五十年的改革加在她们头上,则上自发髻,下至鞋带,当中的服饰,脑袋中的思想,嘴中的语言,人与人的关系有关宗教婚姻教育与契约无不需要改变。我自己就是一个D. P.(亦即displaced person)。早三年前我在一个国际汉学会议提起:即因内战而使大陆两百万以上的人口迁移台湾也为中国历史亘古之所未有,因之随便批评,以先进国家平日的标准,检讨一个待开发的国家尚在挣扎的状态,必会冒上一个以静冲动的嫌疑。如果说得更过火则是以小权大,坐井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