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第4/5页)
如此看来,我们更要体味到Denis Twitchett在《剑桥中国史》里所说,太宗李世民的经营实系人身(personal)政治,而非经制型(institutional)的政治。李治与武则天,自称“天皇天后”,才将一个暂时体制,改变而为永久体制。高宗在立武后前已颁布《五经正义》,又于公元651年颁布新订的律令格式(根据太宗遗诏,以永徽律代贞观律),他和武后又以洛阳为东都,已经有与民更始的姿态。以后更次曲阜,幸孔子庙,诏各州县修建孔子庙,又同时继续南北朝以来的趋势,大规模而有系统地提倡佛教,崇奉老子,造成“三教归一”的体制,在当日算是创造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只是时日久远,我们现在已不容易想象其深切的影响(此点与近代中国受西洋文化影响相似,所注入的新见解,也使一般人士扩大其视界)。
唐朝政治与以前不同之处,则为地方政府亦由中央督导组织,除黔中岭南闽中之外,州县官亦由吏部补授。钱穆提及东汉士人,则说他们道德观念窄狭,讲到唐朝则说“政权之无限止的解放”。虽然一是思想,一是官制,而两者之间不能没有共通的关系,否则就不会在前后之间产生这样一个大的差别。佛教已为少数民族所崇奉,而且既能以智度禅定迎合知识分子,也能以净土往生引导俗众,就容易在“官倍于古,士少于官”的条件下,发生上下混同的功效。道教的虚寂自然,也有大而化之的用意。这许多思想信仰上的因素,都为政府宣扬而普及化才能在雕版印书、教育比较普遍、水上交通展开、士绅阶层(gentry)活跃的时代内,作为新社会的一种精神上的支持。我们无从“证明”如果没有唐高宗李治与武后的一番安排,唐朝不能继续遣派中下级官僚到广泛的地区去上任。只是反过来说,要是这些官僚又都像东汉名士一样,个个以窄狭的道德观念当作社会秩序的根本,并且以私人的意气当作法律执行,则整个组织也就会老早垮台了。
高宗之清算“谋反”株连到自己亲属,又继以武后大批残杀帝裔及大臣,即不论公平与否,也不论与他们当时行事的动机是否相关,因而产生的一段结果则是给朝廷贵族阶级一大打击。有如Richard Guisso所述涉及的有好几百家,官僚中则一般都是京官五品以上,并且子孙又不许参加考试,则在武后主持国政的五十年,中国的上层社会必有一个剧烈的变化。
设铜匦告密,不是我们今日所能称羡的事。只是当日一般官僚,确也是需要整肃。譬如高宗时,刘仁轨言,州县每发百姓为兵,富者行钱则免,贫者则征至老弱,有些就逃亡自残(也可以见得府兵制只有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一度有效)。武后初立时广州都督路元睿为南洋来的外商所杀,中国的纪录也都说是因为路的僚属侵渔番舶,向官厅告状的番商反被枷系。又经过武后一段严厉的惩治,到她末年,还有文昌左丞(内阁总理)宗楚客兄弟犯赃。他们住宅的崇丽使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都叹说:“吾辈乃虚生耳。”而最令人发指的则是河北官军不能抵抗契丹保护人民,一到寇退官厅又抓着百姓以通敌论,动加杀戮,只有狄仁杰才能将这些事情报达武后。所以从各种迹象看来,唐初大规模的组织一种官僚制度,遇到无数技术上的困难,其症结则是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更需要纪律。环境和事实都企盼一个大独裁者出现,武则天适逢其会。
武则天虽不是首创殿试的人,但是她首先自己出面经常策士,不较门第。她精力又强,很多官僚既被诛杀流放,则必要人补抵,通常也由她自己做主。有人说她在位时代,“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可见得新进人员之多。即以高宗时代的情形而论,官员之入流者13400多人,每年吸收新进人员约十分之一。如此给她操纵经营好几十年。则单只人事安排一项,也可见得她力量之大影响之深。
武则天(或武曌)是传统政治非常时期的一个特别人物。我们很容易从她的事迹中看到当日中国之形貌,却不容易在同样情形之下窥测到她的真性格。譬如我们从现存资料就不容易断言她的性生活(与之相反的,凯撒琳的性生活则非止传闻,有医生的证据见诸书端)。武之引用张家兄弟,给他们的名义为“控鹤监”和“奉宸令”,有将唐朝典闱女史的官职翻一个面的形势。她甚可能以为自己以女身为皇帝,又何不置男妾?然则这类事只能由我们揣想。她对朱敬则奏的反应,也有一重倔强的神气,好像说对这些批评,她早已全不在乎。只是她和男性侍从一起时,“嘲笑公卿以为笑乐”,则看出她应付官僚人物半个世纪,已把他们的弱点完全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