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家建构的基础:富强还是文明?(第2/13页)
先来看严复。史华慈在论述严复时,认为虽然严复的思想中有着文明国家的自由、福利等乌托邦理想目标,但对他而言,这些文明国家的目标过于遥远,当前的急务乃在于中国所缺少的国家富强。[2]不过,近年来对严复的最新研究表明,即使在追求国家富强的时候,在严复看来,文明的目标也并非可有可无,相反,在世界竞争的大势之下,究竟什么样的国家适合生存,物竞天择,“天”之选择是有内在价值目标的,其选择的标准不是超道德的强者逻辑,而是有着明确的文明标准。只有那些处于文明阶段比较高层次,具有自由、平等价值的文明国家,才是国际竞争的最终出线者。对于严复而言,国家富强固然是当务所急,但文明的价值目标具有同等的意义,中国不仅要变为像西方那样的富强国家,而且同时要成为像西方那样的文明国家。文明是普世性的价值,是新的天道和公理。[3]在富强与文明之间,严复更看重的是文明,文明是富强之源,而非仅仅力。他心目中的文明,乃是民德、民智和民力的提升,是“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文明。[4]当文明与排外发生冲突的时候,严复将文明作为最高的法则:“期于文明可,期于排外不可。期于文明,则不排外而自排;期于排外,将外不可排,而反自塞文明之路。”[5]
比较起严复,梁启超要复杂得多。梁启超的民族主义思想,由于受到加藤弘之等人的影响,有着明显的强权主义倾向,[6]他认为在一个帝国主义强权横行的世界里面,空谈公理无助于事,关键是尚力,用强权对抗强权。同样是接受进化论,严复用进化论建构理想的世界秩序,注重的是“进化”的进步意义,即恶的不断消退与善的不断积累和扩展,强和优不仅是指物质和军事的富强(“力”),也是“智”和“德”的竞争。而梁启超则将进化论理解为力的竞争,进化的世界就是一个优胜劣败、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在《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之中,有一段令世人震惊的话:
理与时势,亦常有不并容者,自有天演以来,即有竞争,有竞争则有优劣,有优劣则有胜败,于是强权之义,虽非公理而不得不成为公理。民族主义发达之既极,其所以求增进本族之幸福者,无有厌足,内力既充,而不得不思伸之于外。故曰:两平等者相遇,无所谓权力,道理即权力也;两不平等者相遇,无所谓道理,权力即道理也。[7]
强权即公理,这是一个现实主义者非常残酷的判断。在梁启超看来,只有在理想的平等世界之中,才有公理可言,谁拥有了公理,谁就拥有了权力。而在现实的不平等世界之中,没有公理,只有强权,强权即公理。那么,如何在世界上实现平等呢?除了强权之外,还需要文明的进化。比较起加藤弘之,日本的文明论代表者福泽谕吉对梁启超的影响还更大一些。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将西方的文明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即“外在的事物”与“内在的精神”,外在的文明类似富强,从器物衣食到政令法律,而内在的文明则是一种无形的精神,是人民的风气。他认为:“外在的文明易取,内在的文明难求。谋求一国的文明,应该先攻其难而后取其易。”外在的文明不过是技术性的制度合理化和器物革新,从历史实践来看不难获得,社会阻力也不大。而作为公共风气的文明精神,由于涉及价值观和伦理观,最难谋取,但它恰恰代表了文明的核心。文明主要不是体现在物质的富强,而是体现在精神的进步。福泽谕吉接受了基佐的文明论观点,将文明看作“人类智德的进步”。人类社会正是从野蛮社会发展到半开化社会,最后进步到文明社会的。而在现阶段,西洋代表了最先进的文明,日本唯有脱亚入欧,才能跨入文明国家的行列。[8]梁启超受此影响,将从野蛮到半开化到文明之人类历史发展三阶段,视作“进化之公理”,与严复一样,他认为中国要在世界上图存救亡,最重要的是要像西方那样成为一个文明国家。而国强,则取决于开民智,“文野之分,恒以国中全部之人为定断”,“故民智民力民德不进者,虽有英仁之君相,行一时之善政”,也无法成为文明国家。[9]为了在竞争的世界里面图生存,固然需要强权,但强权之外还有公理,只有顺应人类公理,实现文明国家,才能真正实现国家之富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