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国家建构的基础:富强还是文明?(第11/13页)

梁启超在欧游回国之后大力倡导“新文明”,这一“新文明”不是仅仅适合中国的特殊文明,而是适合整个人类与世界的普世文明。他说,人生最大的目的,是要向人类全体有所贡献。中国目前一个绝大的责任,“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56]这是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的文明自觉,对人类和世界自觉担当的文明责任。梁漱溟撰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方面将中、西、印哲学视为不同民族文化和意欲所决定的多元文明路向,另一方面又从普遍人性的视野,认为人类历史的演化将先后走过西方、中国和印度文明的三个阶段。这种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叙事策略,却透露了五四中国知识分子对文明的内在态度:所有的文明都是基于民族历史文化和心理条件的特殊性文明,西方文明也不例外,在这个意义上说东西文明是同等的、各有其价值的;然而它们之间又并非不可通约,在人类发展的普遍历史之中,东西文明都有其合理的、适当的历史位序。不能抽离了全球的背景个别考察东西文明的历史意义,中国文明的价值只有置于人类普遍的历史之中才能得以最后呈现。五四知识分子不愧为轴心文明的子孙,他们的文明自觉,不是从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出发,不是以排除普世价值为前提,而是从普遍人性和全球利益的视野,重新思考中国和世界的文明前途,人类所能共享的好的价值、好的生活和好的制度。那是一种世界主义的文明自觉,是五四时期独有的博大和包容。

1915年,胡适在留学日记中写道:“拿破仑大帝尝以睡狮譬中国,谓睡狮醒时,世界应为震惊。百年以来,世上争道斯语,至今未衰。余以为以睡狮喻吾国,不如以睡美人比之之切也。……东方文明古国,他有所贡献于世界,当在文物风教,而不在武力。”[57]四年之后,朱执信重提睡狮一说,他问国人:“为什么醒了不去做人,而去做狮子?”狮子好斗,以武力争胜;而人类贵互助不贵争斗,比智力而不比武力。中国“从前没有觉醒,就像睡了的人。现在醒了,就把人待朋友的方法,来待友邦”。[58]

醒来之后的中国,是做狮子还是做人?五四时期的胡适和朱执信觉悟了。崛起的中国,当以文明展示天下。世界期待于中国未来的,不仅是物美价廉的中国制造,而且是中国制造的普世价值;不仅是威震四海的富国强兵,而且是符合普遍人性的中华文明。


[1] [美]本杰明·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32页。

[2] 参见[美]本杰明·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凤美译,第226页。

[3] 关于严复思想中国家富强与文明论关系的问题,参见李强:《严复与中国近代思想的转型:兼评史华兹〈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载《中国书评》,第9期,1996年2月;王中江:《近代中国思维方式演变的趋势》,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88—227页。

[4] 参见严复:《原强》,见欧阳哲生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严复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44—547页。

[5] 严复:《与〈外交报〉主人书》,见欧阳哲生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严复卷》,第624页。

[6] 关于梁启超强权主义思想的日本来源,参见郑匡民:《梁启超启蒙思想的东学背景》,第5章。

[7] 梁启超:《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见《梁启超全集》,第2册,第459页。

[8] 参见[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编译社译,第2章。

[9] 参见梁启超:《爱国论》《文野三界之别》,见《梁启超全集》,第1册,第271、340页。

[10] 参见[日]福泽谕吉:《文明论概略》,北京编译社译,第10章。

[11] 关于加藤弘之的强权思想,参见郑匡民:《梁启超启蒙思想的东学背景》,第216—218页。

[12] 参见梁启超:《论强权》,见《梁启超全集》,第1册,第352页。

[13] 杨度:《金铁主义说》,见刘晴波编:《杨度集》,第217—2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