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种国家认同:共和爱国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第5/15页)
什么是“从根本处西化”呢?张佛泉说:“我以为西洋文化背后有一种精神,有了这种精神做泉源,于是五光十色的西方文明的表象才发长出来,才放射出来。它这种精神,吾无确当名词以名之,姑名之为希腊的精神,或统称为西方的头脑。”[11]张佛泉干脆地指出,“我们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要整个改造我们的头脑,而要将中式的头脑换上一个西式的头脑(western type of mind),由一个‘论语’式的头脑,换上一个柏拉图‘共和国’式的头脑。”[12]现在很清楚了,张佛泉所要建立的核心文化,正是以西方为本位的希腊精神、柏拉图式的头脑。
那么,这种外来的西洋文化能够成为邦国主义的精神核心吗?张佛泉认为,讲邦国主义不一定要扯上所谓的“民族性”,如前所述,这分别是政治和文化两个层面的问题。即使是为了邦国主义去激发国民的自信心,也不一定要借助原有文化。让人失去自信心的,就是教给他一套根本不足以应付现势的祖传方法。而彻底采用西洋文化,可以让自己建立极大的自信心,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13]在这里,张佛泉对文化的立场不是将其作为认同对象的价值理性,而是仅仅将其看作功用性的工具理性,他说得很清楚:“东西文化到底那个真好,这是内在的价值问题,而不是可以用功用名词(functional terms)来做满意回答的。但只用功用名词却已经可以回答我们为甚么须从根本上西化的问题,……因为我们四万万人如想继续在这世上生存,便非西化不可,而欲求西化,则只有从根上西化才足以生效!”[14]
这是一种典型的文化工具主义。在以科学主义为知识论前提的自由主义者那里,文化不是发自内心情感深处的生命体验,不是安身立命的认同对象,更与根源感、家园感和归宿感无关;文化仅仅是一种工具,一种满足人类各种需求的有效工具。因此,张佛泉对文化不问其价值如何。在价值层面,自由主义者永远保持高贵的中立态度,甚至不可知论,他所关心的是,文化作为一种工具,作为一种具体的策略,对具体的目的性行动是否有效。而民族主义既然与民族性无关,那么民族主义对于文化的选择,自然就可以采取一种科学主义的工具理性立场,只要西方文化比中国文化更有救国的功效,就可以作为民族国家的核心文化,就应该“从根本处西化”——将中国人的孔夫子头脑换成西方式的柏拉图头脑。
这种文化工具主义的立场,并非张佛泉个人的立场,而是胡适所代表的西化派立场。无论是五四时期的中西文化论战,还是1930年代的中国本位文化论战,西化派的所有观点都是以这一文化工具主义为基本理论预设的。因此,民族主义与文化的关系,也不再有价值认同、共同体归属的问题,而仅仅是一种工具性的效用关系:对民族国家有用,就是“有效”的文化,虽然它在内在价值上不一定是“好”的文化。
当胡适、张佛泉们将西化视作中国文化的本体、视作中国未来的核心文化的时候,另外一批自由主义者们——更确切地说,是一批中国的社会民主主义者们,以张君劢和张东荪为代表站了出来,对中国文化本位派表现出相当的同情性理解。张君劢多次忧心忡忡地谈到,“吾国之思想界中,隐然有美英法德俄国之势力范围存乎其中”,中国已经丧失了“思想的自主权”。[15]他们批判胡适等人的科学主义立场,认为“全盘西化”论也好,“充分西化”论或“从根本处西化”论也好,是“自己忘掉自己”,失去了文化的主体和民族国家的本位。张东荪说:“必须恢复主体的健全,然后方可吸取他人的文化。……一个民族失了自主性,决不能采取他族的文明,而只有为他族所征服而已。”[16]张君劢特别欣赏中国本位文化宣言十教授之一陶希圣的“自己发现自己”这句话,他认为“文化之创造与中兴,无论在任何时代,离不了自己”,如果“民族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要说不能有所创造,就是要模仿人家,也是不能成功的”。[17]
在民族危机日益深入的1930年代,张君劢继承了梁启超民国初年的国性论传统,以民族文化复兴为核心,举起了一面与张佛泉迥异的文化民族主义旗帜。“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主义思潮替代世界主义成为中国思想界的主潮。过去的问题是如何融入全球化,而现在变成如何在一个全球帝国主义时代,保持文化的独特性,重新唤回民族的自信心,以实现中华民族的复兴。在抗战爆发之前张君劢发表的一系列民族复兴演讲,主要处理的是民族认同的问题,而在抗战爆发以后撰写《立国之道》的时候,他主要解决的是如何立国的问题。晚清的梁启超寻找的是与世界的同,但张君劢所处的已经是一个全球化时代,他关心的是如何在这个时代自处,如何建立民族自信心,如何寻找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差异性和本原性,如何在这个全球化的世界上同中求异。因此,作为一位宪法学家和政治学家,张君劢虽然像张佛泉一样,也很关心民族复兴中政治共同体的法律制度建设,但他的思考重心最终却落在了民族文化本位和核心文化的重建上,这使得他的民族主义表现出强烈的赫尔德式的文化民族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