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代中国的天下与夷夏之变异(第6/9页)

在神州本体的士大夫,对西洋文明只是隔岸的想象,而真正有机会漂洋过海到西洋考察的,所见所闻乃是一种真正的心灵冲击。作为驻英公使的郭嵩焘发现,西洋立国两千年,政教修明,具有本末,与以往的辽、金蛮夷,截然不同。物质繁华不论,既论制度之优,统治者品德之良,也在中国的三代之上:

西洋君德,视中国三代令主,无有能庶几者;即伊周之相业,亦未有闻焉;而国政一公之臣民,其君不以为私。[27]

最识洋务的郭嵩焘在这里已经意识到,西洋所出现的文明,已经非中国古人的理想所能包容,它代表一种更高级的文明。夷夏之间,可互相转变,文明之担当者,当有变易。王尔敏先生发现,自古以来,中国一直流传着一种运会学说,认为历史是循环的,易理之发展,穷毕必返;五德终始,天命常在不同的朝代变易之中。这种循环论的运会学说,到了晚清又再度流行,面对西洋文明的崛起,相信这是天命的转移,西力东渐是天机地气,运会使然。[28]于是能够以天下主义的大度,坦然接受新的文明。到了这一步,“古已有之”论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传统的天下主义开始转向另一种天下主义——以西洋为中心的近代文明论。

这种近代文明论,可以说是一种逆向的天下主义,其价值尺度不再以中国而是以西洋为标准,夷夏之间变换了位置。从天下主义的观点来看,人类的文明只有一个,而不是多个。当儒家的三代乌托邦和礼乐教化不适时宜,不再能代表人类的普世理想,那么就需要一个新的天下宏图,新天下既代表了人类的德性价值,也有更合理的典章制度。礼失求诸野,于是天命就转移到了西洋那里,运会循环,华夏变成了蛮夷,而过去的蛮夷成为了新华夏,他们代表了新天下的真谛,这就是文明。

晚清的文明论是一种公认的、新的价值尺度,它来自两位对中国影响巨大的思想家,一个是英国的甄克思,另一个是日本的福泽谕吉。甄克思是英国的法学教授,他本人在欧洲并没有什么名气,《社会通诠》(A History of Polities)也只是一本阐述社会发展的通俗著作。然而,严复在1903年将它翻译成中文,却在中国引起了持续而广泛的影响,立宪派和革命派还围绕该书的观点展开了激烈的论争。[29]一本简明的社会发展史小册子之所以在晚清影响如此巨大,原因无他,乃是当传统的天下主义所提供的历史观式微之后,中国士大夫迫切需要一个同样是普世的、适合全人类的进化通则和历史发展图式,而《社会通诠》简明扼要地提出了人类社会就是从蛮夷社会到宗法社会再到国家(军国)社会的历史进化过程。这一历史观与晚清流行的“公羊三世说”在结构上是对应的,都是直线型的一元进化历史观。在这一普遍的人类进化图式面前,西方处于进化的顶端,而中国尚处于从宗法社会向国家社会的转化过程之中。

福泽谕吉作为日本明治维新最著名的思想家,在他的《文明论概略》一书中提出了文明论思想,为日本近代的“脱亚入欧”提供了理论上的论证。文明是从欧洲传到亚洲的一个概念,文明是一种历史观,乃是解释人类演化的历史过程和终极目标。文明在福泽谕吉那里,获得了新的解释。在他看来,文明是精神性的现象,表现为人类在德智方面的进步,随着德智的进步而发展。同时文明从拉丁语civitas演变而来,含有“国”的意思,因此文明也有良好的国家体制的意思。文明作为全人类追求的普遍价值和制度,具有终极性的意义,整个人类的发展是从野蛮社会进化到半开化社会最后到达文明社会。福泽谕吉由此判定,美国与欧洲是最上等的文明国,日本、中国、土耳其等亚洲国家是半开化之国,而非洲、澳洲则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之国。[30]在日本的梁启超读到此书,深受启发,过去他相信从据乱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公羊三世说”,如今的文明三阶段说不仅与三世说匹配,而且更有世界性的普遍价值。他在《文野三界之别》一文中说:

泰西学说,分世界人类为三级,一曰蛮野之人,二曰半开之人,三曰文明之人。其在春秋之义,则正谓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皆有阶级,顺序而升。此进化之公理,而世界人民所公认。[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