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的烙印(第8/9页)
少女解开小布袋儿,往柜台上兜底儿一倒,于是柜台上出现了一堆硬币。但不是金灿灿的金币,而是一堆收入低微的工人们在小酒馆里喝酒时,表示大方当小费的小币……
有几枚小币从柜台上滚落到了地上,少女弯腰——捡起它们。由于她穿着高靿的毡靴,弯下腰很不容易。姿势像表演杂技似的。还有几枚小币滚到了柜台底下,她干脆趴在地上,将手臂伸到柜台底下去捡……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时,脸涨得通红。她将捡起的那几枚小币也放在柜台上,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庄严地望着青年,仿佛在问:“我用这么多钱还买不下你的项链吗?”
青年的脸也涨得通红,他不由得躲闪她的目光。他想说的话更不知该如何说才好了。全部小币,不足以买下那串项链的一颗,不,半颗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小姐,其实这串项链并不怎么好。我……我愿向您推荐一只别致的耳环……”
少女摇头道:“不。我不要买什么耳环,我要买这串项链……”
“小姐,您的年龄,其实还没到非戴项链不可的年龄……”
“先生,这我明白。我是要买了它当作圣诞礼物送给我的姐姐,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圣诞礼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姐姐啊!我可爱她了!我无论送给她多么贵重的礼物,都不能表达我对她的爱……”
于是少女娓娓地讲述起她的姐姐来……
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将她抚养大的。她从三四岁起就体弱多病,没有姐姐像慈母照顾自己心爱的孩子一样照顾她,她也许早就死了。姐姐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为了抚养她,什么受人歧视的下等工作都做过了,就差没当侍酒女郎了。但为了给她治病,已卖过两次血了……
青年的表情渐渐肃穆。女孩儿的话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对他却一点儿都不好。出嫁后还回来与他争夺这小首饰店的继承权。那一年他才十九岁呀!他的姐姐伤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吗?”女孩儿噙着泪问。
他低声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那么,请数一下我的钱吧。我相信您会把多余的钱如数退给我的……”
青年望着那堆小币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开始数……
“小姐,这是您多余的钱,请收好。”他居然还退给了少女几枚小币,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又默默地、郑重其事地将项链放入它的盒子里,认认真真地包装好。“小姐,现在,它归你了。”
“先生,谢谢。”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请走好。”他绕出柜台,替她开门,仿佛她是慷慨的贵妇,已使他大赚了一笔似的。望着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远,他才关上他的店门。失去了压店之宝,他顿觉他的小店变得空空荡荡不存一物似的。他散漫的目光落在书上,不禁地在心里这么说:“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于你的童话我才变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那一时刻,圣诞之夜的第一遍钟声响了……
第二天,小首饰店关门。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带着他爱读的《安徒生童话集》……
三年后,他又回到了小城。圣诞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饰店里,静静地读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话集……
教堂敲响了入夜的第一遍钟声时,店门开了——进来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岁的女郎……
女郎说:“先生,三年来我和妹妹经常盼着您回到这座小城,像盼我们的亲人一样。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将项链还给您了……”长大了三岁的少女说:“先生,那我也还是要感谢您。因为您的项链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对我是像母亲一样重要的……”
青年顿时热泪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爱,不是就很奇怪了吗?
……
以上五则,皆真人真事,起码在我的记忆中是的。从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时代,它们曾像维生素保健人的身体一样营养过我的心。第四则的阅读时间稍近些,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末。那时我快三十岁了。“文革”结束才两三年,中国的伤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给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们中国人羞耻的方面,乃是以许许多多同胞的命运的伤痕来体现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见惯的。“文革”即使没能彻底摧毁我对人性善的坚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极大程度上开始怀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为人的法则。事实上经历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觉人性善之脆弱,之暧昧,之不怎么可靠了。我已经就快变成一个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并且不得不准备硬了心肠体会我所生逢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