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第5/6页)

见他眉目含笑,浸洇一帘春风化雨,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叹息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这么一点年岁,何其才疏学浅,哪里能随意给别人当先生。”

他自己还是九州书院的学生,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这不是白白误人子弟。

陈蒨却说:“卿若是才疏学浅,天下就没有才高之人了。何况,正因为不随意给别人当先生,所以难得当一回,就要做帝师。”

辛弃疾一怔。

陈蒨与他相对而坐,为他斟了一盏龙井,袅袅的茶烟仿佛湖上烟雨,轻灵地在指间弥漫流荡。

小婺华安安静静地捧着另一只杯盏啜饮,茶雾在长睫上凝结出一丝水汽。

过了好久,她也许是觉得有些困倦,忽而脑袋一歪,倒在舅舅膝上睡了过去。

“此刻在你面前的,是陈朝两代君主”,陈蒨轻声说,“若有一日我离去而大业未成,幼安,这万里江山便只能,也只好累卿了。”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朕」。

所以,这并非是来自君王的托付,而是来自一位好友的恳求,辛弃疾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并没有接过杯盏,而是顺势握住了陈蒨的手腕,纤细且伶仃,触手清冷如冰,望之有一种异常的苍白。

辛弃疾眉峰紧蹙:“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自然是生了病”,陈蒨弯起唇角笑道,“我先前不是刻意避你不见,是真的在频频生病。”

辛弃疾一点都笑不出来,死死捏着他的手。

世事发展如今已经被更改得面目全非,但唯有一种事是很难更改的,那就是生老病死。

历史上的陈文帝宵衣旰食,英年早逝,眼前这个陈蒨攻下了北齐,能帮上忙的人手没增加几个,要处理的事务反而翻了好几番,比历史上还拼命。

何况一个乱世帝王既要亲身征战,连日披甲,又要夙兴夜寐,事必躬亲,如此焉得久长?

“你莫要再逼自己了”,辛弃疾沉声道,“改制不是十年之功所能完成的,莫如垂拱而治,休养身体,你与婺华两代明君相继,自可定鼎千秋基业。”

陈蒨却摆了摆手:“我在你的岁月中,想必死得很早……倘若我注定要早逝,唯有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做一些事,为继承者搭好所有的框架,铺好所有的路。”

辛弃疾拍案而起,凝眉道:“勿要如此说,我正是为了改变你的命运而来。”

“不”,陈蒨淡然微笑说,“我一人之命,如何重得过这片江山,你是为了天下而来。”

见辛弃疾想要反驳什么,他抬手阻住接下来的话,叹息道:“婺华很有灵性,是很好的继承人,可是,在这个乱世,要创造三百年后再度的天下一统,开创治世,纠合各族……这其中的责任重逾山海,我又岂能尽数将之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辛弃疾想问,那你就可以将责任尽数压在自己身上了吗。

但他最终只是默然,因为他早就知道了最终的答案。

陈蒨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医师说,此刻我若抛开杂念,归于静养,或可延命,但我已经无法停下了。”

一弯新月纤细如眉,贴在黛色的沉沉夜幕上,清辉洒满他的衣衫,忽然衬出了一种曲终人散的苍凉。

在这个枯槁长夜的尽头,陈蒨推开窗,极目远望,江山猎猎的风声飞舞着倒灌入室内。

他的身形看起来清瘦单薄,不似当年跃马斩敌的上将,声音也有些飘渺。

可他的眸中却掠过了利刃一般的锋芒,满城灯火在星河间浮动,他指着那片人世中的星辰,对辛弃疾微笑:“那是我的江山,我的子民,对面是周国,是要刺破这一片繁华的金戈铁马,我既然已经站在了此处,除了以身护社稷,尚能奈何?”

辛弃疾沉默着,看了他许久,许久,眸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丝悲怆。

在这一瞬间,他后悔自己是将帅,而不是治世之臣,不曾多学一些治国之道,安民之理,以至于陈蒨终究只能在这个他完全不了解的领域孤军奋战。

他又觉得苍天如此不公,拓跋焘可以有崔浩,苻坚可以有王猛,就连宇文泰都有苏绰。

偏偏唯独陈蒨,这一生中从未遇到一个他能托以大事的宰相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