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第4/9页)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告诉刘琨,其实他的少年听雨歌楼,是在宋末高中进士,壮年的客舟听雨就是在外抗蒙。如今听雨僧庐下,就是宋亡后避元隐居了。
一首小词,短短几幕的光影变幻,一生一世、王朝兴衰的风云波折都在里面。
千情万绪,风月皆悲,哪堪回首?
刘琨继续前行,独自跋涉于茫茫山河,他走得很远很远,芸芸众生的纷扰皆已隔在尘寰之外。
他在富春江的西台,见到谢翱背负长剑,缟袂如雪,孑然敲着玉如意为文天祥招魂。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
他在浙东故地,见到了宋词的最后一位作者张炎。
后人选宋词,往往至他而止,以苍凉的语调摹写亡国哀恸,半生清贵一至沦落飘零,辗转入市井,冷眼看遍了春秋冬来,兴衰荣辱。
玉老田荒,终归心事已迟暮。
刘琨在临安之外的秋江上,见到了遗民周密,他正写着一本回忆录,记叙当年中州全盛日的《武林旧事》。
那些金阕朱颜物华星彩锦绣繁华,那些钗环风流玉络雕鞍琳琅春风,都化作一行行波光流动的字痕,从笔端坠落,渗入了氤氲开的满纸清泪。
他还见到了周密的故友,后来与其分道扬镳的赵孟頫。
一个入元,一个留在了深山古林,不履尘土。
刘琨在见面前,也曾质疑过赵孟頫在宋亡之后的变节仕元,天下人皆可仕,唯有赵孟頫作为帝王宗室,最亲近的血裔,是最不能、也最不应该为新朝入仕之人。
然而,真的相见,才发现这也不过是一个被裹挟在命运洪流之中的可怜人。
有人选择为国殉身,一炬而焚,有人辗转飘零于世,以书画之巨笔,再续世间文脉。
他这般向对方感叹:“怜君多才,何意偏托生为赵宋宗室呢?”
赵孟頫也在叹息:“「故国金人泣辞汉,当年玉马去朝周」……在新旧时代的夹缝里来来去去,起起落落之间,挣不脱,看不得的,便是我了。”
刘琨的最后一站,又过了十年,去见了那位在天幕上出现过许多次的水云先生汪元量。
当年,他作为宫廷琴师,因为宋廷的覆灭而随两宫被掳北上,在北方的苦寒之地,一待就是许多年,才获准黄冠归去,回到江南。
汪元量虽然回来了,但更多的故宋之人却滞留在北地,再也不得归来,只能对着燕山大雪、荒寒朔漠,追忆着江南春水、藕花长亭。
故宋的十余位宫女,在汪元量临行前为他送别,作《望江南》数首相赠。
“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玉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蓟楼间……”
汪元量信手拂过琴弦,与刘琨的箫声相和,低回宛转,如泣如诉,如同北方那些不得归的宫女魂灵的梦语。
白头归未得,梦里望江南。
这是个人身世飘零的至深挽歌,也是国家改朝换代的杜鹃啼血。
恨只恨,春风未解兴废事,何意年年扑眉间?
刘琨见完汪元量,琴箫合奏过一曲,本拟就此结束在崖山的行程,可是,他翻过了那一首首送行的《望江南》,看着那些和着血泪写出来的词句,心中忽然就冒出了一股冲动。
他要前往北方,将这些宫人带回故土,生也罢,死也罢,总要归来看看。
没有人比他更懂滞留异乡、形影相吊是什么感觉了,那种为天地所弃、举世茫茫所遗的孤独,犹如利剑穿心般苦痛。他不愿见到自己经历过的悲恸,又在旁人的身上重演。
刘琨独自一人,孤身跋涉北上,辗转许久,终于来到了大都。
一打听消息才知道,当年写《望江南》的女子们多已去世,或是因为不适应北地气候苦寒,或是国破家亡郁结于心,其中更有凄惨者,受尽折磨而终,成为了深宫中一缕幽魂。
只有故宋昭仪王清慧尚在,被囚禁于大都城外的一所道观。
当年亡国,她曾写出过一首《满江红》,传遍江南江北,饱蘸血泪与离恨,是乱世中的长歌当哭,天地同悲。
王清慧已经病得很重,容色憔悴,然而,当刘琨来到秋风萧瑟的庭院,手持玉箫,吹响了一曲烟水飘渺、流云依依的吴歌时,她的眸中还是燃起了一道别样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