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拆局(第4/13页)
“你去你义父那儿了?那个颜公子……主人说什么了?”
“义父只说颜公子身份尊贵,此番要去江南,让我们一路严加保护,千万不能出差错。”
身份尊贵,严加保护。徐晖痛苦地深吸口气。他多希望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然而凌郁的话再一次夯实了他和高天心头的揣测。
“他是女真人!”徐晖狠狠地低声说。
“这我猜到了,十有八九他还是金国朝廷派来的。”
“你义父做什么非要跟女真人掺和到一块儿!”他不禁怨怪。
“司徒家族愿意跟谁来往便跟谁来往,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凌郁的目光漠然而空洞。徐晖隐隐感到,他们之间竟仿佛也隔开了一道窄缝,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相互望见。
徐晖生长于中原,自小见多了女真人耀武扬威、烧杀掳掠,心中的反感憎恶异常真切。而凌郁是江南水乡间长起来的孩子,她熟悉的生活是朝廷带着民间的一片歌舞升平,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富贵华丽。外族的攻城略地于她更像是史书里的一段记载,汉人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抵抗亦不过是茶肆里听来的一段闲谈。虽然明知这个自白山黑水之间而来的野蛮民族是仇敌,但她没有切肤之痛,便也没有徐晖那般深切的痛苦与矛盾。在司徒家族灌输的教育里,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属于汉人的土地被女真人夺了去,与其斥责抢夺者的贪婪与凶狠,不如责怪自己人的软弱可欺。
凌郁和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勉强生吞活剥着他们没有经历过的历史。颜公子究竟何人只是一片小小的阴云,从她心上轻轻拂过。所谓民族仇恨带来的震动,其实尚不及苦苦揣测为何颜公子的身份来历义父对她只字不提,司徒家族与金人暗中往来一事也避讳莫深,把她当成外人一样瞒着,反倒是汤子仰成了知根知底的心腹。
幼时的家庭变故为凌郁打造了一副漠不关心的外衣,皮子是寒冰,里子却布满毒刺,深深扎入她灵魂。这颗敏感的心需要强大无遮拦的深情厚爱去温暖。她近乎偏执地想赢得司徒峙最纯粹彻底的父爱,然而如今,他竟然把自己当作是外人一样地防着不信任,这让凌郁感到分外伤心。
在霸州这一夜,大家都不好过,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翌日清早,司徒家族一行便启程南下了。为避人耳目,司徒峙、颜公子及其贴身侍从都乘马车,司徒家的武士们也一改威风凛凛的招摇,收敛锋芒,素面朝天,扮作寻常人家的扈从。徐晖和凌郁得了指示,策马于颜公子车舆两侧,严防任何外人接近。徐晖虽不情愿,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偶尔回头望望高天,见他垂头丧气地跟在队伍末尾,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徐晖唯恐司徒峙察觉,心上不免担心,然而却又有些羡慕。
几日下来,一行人没有碰上任何可疑的人和事。渡过黄河,深入中原,雕鹏山的势力在这一带已然大为削弱。司徒家族的侍从们暗暗松下一口气。他们不必像在河北时那般紧绷神经,紧扣武器,眼睛立时便被身边的景物吸住了。
汴京路日积月累下来的古都气派冲走了北国的荒凉贫瘠,连年战乱的深痛巨创都掩不住这片中原大地的富贵气象,满目疮痍也遮不住其骨子里的阔达蓬勃。大城市里布满了宽阔齐整的街道、人声鼎沸的茶坊酒肆和街市。来往人流,或骑高头大马,或乘青衣小轿,个个衣着光鲜,神色威仪,既不似北方贵族那般豪迈粗犷,也不是江南名士的流丽风致,而是数代名都孕育出来的雍容华贵,以及这皇家雍容落到民间糅合成的平实庄重。
徐晖和高天踏上熟悉的乡土,都从心底猛地涌上一股热浪。他们蓦然发觉,江南再富庶妙曼,毕竟也只是华美的异乡,这片中原大地才是造就了他们此身此心的故乡,是让他们最舒畅惬意不能割舍的地方。那寒冷是他们习惯了的温度,那官话是他们熟稔的乡音,那风是属于他们的风,地是他们踩惯了的地,连那市井喧嚣也是他们所喜欢的人世繁华。两个年轻人心上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他们是谁,他们将成为谁,原来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深深打上了故乡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