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4/43页)

且说李绶武灭顶河中,但凭半口气息撑持,一阵手舞足蹈下来,居然将身外数尺之间的水流排拨得涓滴不能沾附,体内则渐渐热了起来。实则这正是丹田泥丸自得法语所谓“活泼”妙用的结果。打个譬喻来形容:这泥丸好比是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复在坝底增设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宣泄而下的奔流再将水势引回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李绶武固无意逞弄什么功法,未料却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将这泥丸功发挥得淋漓尽致。但看他身骨一热,更不觉得呼吸窒闷了,本能地觑张眼帘,不觉骇然:自己竟置身在一个好似巨钵大碗的漩涡之中,手脚则全然不由自主地挥拂腾踊,推打纵跃。李绶武当即了悟:这是内气充盈、元灵周转所致,只不知随身纸封溅湿了否?偏是为这张画再一分神,李绶武那源源勃发的内力顿时散了,可一条身躯却叫周围那环堵拢聚、飞速旋转的碗状水涡狠狠抛弹出去,李绶武扑面栽下,伏在一大片毒藤之上,只匆匆一刻之内,满颊奇痒难熬,稍一挠抓,浸毒孔穴便破皮溃血,留下了个终身的瘢记。

以上的两千九百字是我第二个失败的尝试。它的问题是大量堆砌的动作描述成为一种类似惯性书写的效应,让小说钻进了李绶武无意间只手摧毁武林奇珍的枝节,如此我便根本无法交代“南昌行营”的内幕和白莲教、丐帮之间的勾斗背景—他们通通被一场暴雨和两颊麻瘢给挤压掉了。

如果说这是创作上的瓶颈,未免言过其实,因为这两起失败都是我到达“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当天午后百无聊赖之下信笔涂鸦,纯以纪实备忘为目的的书写。当时的环境—一个用污浊、肮脏、窳陋、破败皆不足以形容的所在—的确刺激着我以极为流畅快捷的速度在高阳那叠残稿的背面踏出了《城邦暴力团》的两小步。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语词甚至每一个字、每一撇捺钩点缘笔落下、覆盖在透印着高阳字迹的纸面上时,我都仿佛吸吮到一口清凉、甘洌又甜美的泉露,吞入一腔来自翠绿色森林叶尖吐放的新鲜空气,得着了释放。然而我并不知道,当天夜晚却是一次漫长囚禁的开始。九点三十分整,墙上挂钟顶端的两扇小木门蓦地打开,伸出一只锈掉的弹簧,弹簧照样“咕谷”地叫了一声。魏谊正竟是从通道口里面出来的,身后跟着个秃子,等那秃子顺手戴上牛屎帽,我才认出他是赵太初。万得福忽然不知打从地狱的哪一层底下冒出来一句:“到齐啦!”在抄录我的第三次失败的小说开场之前我应该说明这些,因为这一次尝试正是那天晚上九点半以后发生的事。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在感觉这所医院像一条通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长宽各约五公尺的房间,临街的落地长窗已经有一百年没透进光线来的模样。朝外望去,勉强能穿过拼凑着不同图案的毛玻璃望见铁栅栏的轮廓,且很难分辨室外究竟是昼是夜。室内左右两扇墙亦皆无窗,但是由于张挂着几十年份的月历、日历的缘故,极易使人产生一种窗格的错觉。剩下的一面墙上挂着幅古画—它曾经挂在我年幼时所居住过的眷村泥壁上,权充补缝的挡板。画的右边是一座洋式壁钟,钟摆给关在一个长条形的木盒子里,隔着一层只剩下半截的玻璃让人看见它还在左右摇晃。它几乎是房间里唯一能动的东西。画的左边则是一座没有门扇的三面木框,框后就是我所谓的通道了。不过,在无人出入之际,这通道口看来和一块黑布幔没什么两样。

此刻通道口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出来而恢复它阴暗的面目。众人围着张破圆桌坐定了—背对着那幅画的上首是不时敲打着一双银筷子的魏谊正;他们有时称他“三爷”,有时称他“魏三爷”,偶尔有人称“慧叔”,他也答应。坐在他右侧的是李绶武,一个留着长指甲、戴了副深度近视镜的麻子。李绶武的右边就是我了。我坐的椅子没有扶手。我老大哥比我还次一级,他半撅着屁股蹭靠在一只高脚板凳上,也算是坐了,脖子倒伸得挺长,几乎遮住我右边的孙孝胥—其实遮住了也好。因为孙孝胥满头满脸(恐怕身体四肢亦然)都涂抹着半似泥、半似膏状泛着油光的药物—据说若不如此,不出几个时辰就有瘫溃皮烂之虞,再耽延三两日,一身肌肤便要作脓血化了。孙孝胥的右边是黄须大板牙、都喊他“痴扁鹊”的汪勋如。汪勋如正在同他右边的赵太初窃窃私语,我听不见,可看得出是那种彼此都未必十分认真却作势万分严峻的争执。和魏谊正比肩而坐的是紫色同字脸的钱静农。钱静农就像九年前考我硕士资格口试的时候一样,不时朝我颔首微笑,似是在沉默中与人交谈甚欢的一种疯像。他的右后方是银发包头的万得福。看那躬背探颈的姿态,人应该也是蹭靠在一张板凳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