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16/43页)
事实上这些都不是我想对红莲说的,我想说的原本很简单,一如每个经历过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怀疑……这一类折磨的人都会说的话一样简单,可是我说不出来;表达爱意甚至善意的语言卡在某个渺茫的宇宙彼端。这个和自己的语言绝对分离的情况使人益发感到卑微和痛苦。我在下一瞬间奋力扔掉手上的笔—可是我忘了,四周是一个阵,它和寻常的世界全然不同,在阵里,你的好奇、渴想、追求、欲望、思念和怀疑会不时地前来找你。结果那支笔又从黑暗之中弹了回来,掉落在一张写了几行的稿纸上,笔尖涂触,还留下了货真价实的墨污点痕。
“其实你还不懂。”红莲把第一滴掉落的泪水用拇指丘擦了,第二滴用手背,第三滴用食指指腹,然后是中指、无名指,揩拭的速度终于及不上涓滴串流的速度。她垂下手,同时笑了起来。然而笑容并不能中和泪水,只能模糊她那张看来仍旧年轻美丽的脸孔。不过她哭得十分平静,肩膀不曾抽搐、声音也没有哽咽,仿佛泪水就是把两汪小小池溏一般的眼睛清涤了一圈便淌溢出来,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或是被我激将的言辞挑起的愤怒。她接着告诉我:两个月的居家看护结束,彭师母只再发作过一次,这一次她退返的实际年月并未出现在叙述之中,红莲只知道,她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经常远远地站在通西桥头,往“讲功坛”方向张望,想看一眼欧阳昆仑—最好是也能叫他看上一眼。在这个现场,欧阳昆仑已经不认得儿了,他走过她身旁,她恍了神,一只脚慌不迭往桥下踩了个空,眼见就要落河,忽地胸前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极其强劲的力道给拽住,人又站稳了。欧阳昆仑淡然伸手指了指她身后潺潺流逝的泮河,道:“下游不出二里,有片流沙滩,小可家子在这儿玩耍得要留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可家子”是泰安土语,就是“小姑娘”的意思。这小姑娘此后再没见过欧阳昆仑。但是四十六岁的彭师母似乎并不以为憾,在昏昏睡去之前,她勉强撑开眼皮,用那种满怀憧憬而坚定的语气对红莲说:“我还要同他见面的。”
对红莲来说,彭师母的病反而成了她窥伺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唯一的机会。此后八年,无论她改换了什么样的工作,总会趁着彭师父不在家的时候,有如寻访一处秘境般地偷偷探视一下彭师母—证诸彭师父那句“这些年来时不时到家来翻箱倒柜”的话,我只能想像那是红莲潜悄出没的形迹,一个个试图捕捉父亲片影残形的脚印。有一次,当上临时演员的红莲接了个没人肯要的尼姑角色,下戏之后赶忙去见彭师母,只是为了让她认一认,看看自己的模样儿和“光头大侠”有几分相似。结果彭师母那天没发病,布施了她一百块钱,念叨了几声:“阿弥陀佛”。我在这一幕假尼姑化缘的情景上轻轻卸除了武装,长长吁了口气。
“就在那八年中间,她又倒退回去十六年。”红莲缓缓合拢睫毛,让最后两滴泪水爬过她捂在口鼻之间的指缝,变成两片闪着晶光、转瞬干逝的鳞,才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字谜的那一次?”
我点点头—不,应该是基于某种残存的自尊而表现出来的动作罢?其实,我是昂了两下下巴颏儿:“怎么样?”
“在那之前不久,彭师母就已经退回她头一次见到我爸爸的那天去了。然后她就卡在那里,再也没有退过一年、一个月、哪怕是一天。她在那个码头上卡了整整十年,一直到昨天夜里为止。”
彭师母静静地死去之前大约又说了一遍那个她已经絮叨了不知几百次的遭遇。依照红莲的解释,那一次充满惊恐的绑架、打斗和残杀的经历是这个老太太所能遁逃的极限。彼处既是她人生的尽头,也是她一切感受和知觉的起点。逃到这一步上,彭师母已经退无可退了。
“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永志不忘,不是吗?”红莲苦笑了一下,移开撑在我书桌上的手肘,摇了摇头,道,“所以我说这算是个爱情故事,可是它比爱情还要多一点—多了一点‘其实你还不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