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另一种生活(第3/7页)
“一年多了。”他抬手抓抓后脑勺,仿佛他后脑勺上有个开关,不抓一抓说不出话来。
“干吗去了?”老实说,这是顺嘴一问,我根本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鸭蛋教,都以为你也给抓进去了。”
孙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后脑勺,还摇了摇头。意思似乎是说:没得说。
在我们所居住的西藏路、中华路这一带,当时总共有三大块老旧的居民住宅,六个日式建筑平房的公教宿舍,四个改建成四层楼公寓的眷村。几乎每个以里、村为衔的区域都时而会有三五个或七八个少年郎失踪一个时期的情形。所谓失踪,那是对外人而言;家人却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给关进观护所里去了。情况严重些的还不只观护所—一般人称那种情况叫“交付管训”。对街坊邻居交代起来,家人通常会说,孩子到南部亲戚家读书去了。没有谁相信,也没有谁拆穿;因为谁家不会出那么点儿事呢?
可孙老虎算是背了黑锅。他课子甚严,从不假辞色。他的大儿子学名就叫大一,二儿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来,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来。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练过几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读幼校、官校去了—他们还真是“去南部读书”的—之外别说没有人混太保,连拳也没学上。据说都是因为小六在两岁那年突然失踪,孙妈妈闹自杀,好容易救回一条命来,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之后孙老虎绝口不提拳术之事,只日日早出晚归开他的计程车。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个劫车的恶客,孙老虎真人不露相,硬是让人家抢走了两千多块钱不说,连肋条骨都给打断了一根。即令如此低头做人、哈腰处世,无奈孙老虎长相凶恶,认得的人又总说他会武功,就连系裤子的皮带里都说藏着软钢刀。是以孙小六七岁那年失踪之后不久,村子里就谣传他当了小扒手,失风被捕,送进一个什么教养机构里去了。
这一回孙妈妈没闹自杀,逢人就解释:孙小六是叫拍花贼给拍了去,恐怕凶多吉少了。村人皆以为孙妈妈此举无异是做贼的喊捉贼—试想,哪儿有一个孩子两岁时给人拍了去,过一年又无缘无故给人拍回来了?再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发生第二次呢?
大约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孙大一和孙大二给送进了军校,小三、小四则接连被扔进修车场和钟表店当学徒。孙老虎对外人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只在那年我考高中放榜的当天,他把计程车开到我家大门口,说是在收音机里听见报了我的名字。他执意要免费载我们一家三口去贴榜的某大学门口看个榜,荣耀荣耀。在路上,他对家父、家母说:“我父亲十八岁生我,一丁单传,他老人家催着我早早成家、养儿育女;我十六岁结婚,一口气生养了六口,却没一个成材的。还是张大哥、张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这么个好儿子。”
家父、家母闻言谦逊了几句,且特意表白他们的儿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愿,论出息还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谁了?可孙老虎接下来却说了番怪话:“一个家里没个读书人不成。我老大、老二现成是投了军,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着是半个傻子。只小五聪明伶俐,可惜是个女的—如今我只能巴望她嫁一个读书人,改换改换咱们孙家的家风。”
“小五手又巧,人又标致,”家母接着称道,“一定许得了好人家。”
孙老虎乐了,扭头朝我大腿拍了一巴掌:“那敢情好。”
他那一掌拍下来,我的腿疼了一个星期,从此谁说孙老虎是孬蛋我都不信。
等孙小六第三次失踪回家,我才又见识到孙老虎的功夫—不只是他的功夫,还有孙小六的功夫;也不只是他们父子的功夫,还有小五。小五身上有的不只是功夫,还有比功夫更恐怖千万倍的力量—一般人称那种力量叫爱情。
这事要从我和孙小六在村子外的小理发店门口不期而遇说起。他生出了喉结、胡须(以及我猜想一定已经发出芽来的阴毛),身高蹿到了一百六十左右,嬉皮笑脸地问我是不是要娶他姊,却不肯说那一年多他去了什么地方。
“你爸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吗?”我绕个弯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