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故事 宝剑炉(第3/14页)

首领指着箱子说:“我捞上来的,就是这块铁,天生却有把剑的雏形。我把它在此屋中藏了多年,每过一年我便在箱上加一把锁。”

我探手入箱中,双手拿起那块铁,入手冰凉彻骨,极其沉重。它确实很久没有动过了。我吹了一口气,尘土雪崩一样从铁条上滚落在地;我用衣袖拂拭了几下,那铁现出墨黑如夜的底子来,其上密密麻麻的乱纹,如星河流动不息;我再从腰带上抽出试金刀,在铁块上轻轻一划,咆哮之声登时冲天而起,在室内回转盘绕,屋顶上的瓦片啪啪振动,呼应而鸣。窗外仓鹄的号叫声贯满我的耳朵,犹如大鼓擂动。我只觉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眼前一黑,几乎掼倒在地。

清醒过来后,我双手颤动,把它放回箱中,嘴里却尝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满嘴牙齿尽都松动了,头上更有一道血柱慢慢地流了下来。

首领扶柱而立,神情肃然,说:“三个月来,它在匣中不停啸叫。我想,再也藏不住它了,它也到了出山之时——我要用它铸一把刀。”

我那时候只觉得两腿发软,站立不住,于是干脆跌坐在地,道:“我铸不了。”

那首领满脸惊讶之色:“先生说什么?”

我双手扶膝,答道:“我不能把它铸成刀,这块石头,只能用来铸剑。”

首领有很久不说话,背过手去站着不动,高大的身子突然佝偻了下来,仿佛老了好几十岁。

“那就铸剑吧。”最后他轻轻地说道。

等到十年之后,我了解了羽人的习俗,才明白那老头得知这块铁只能铸剑而不能铸刀的时候,为什么如此意味萧索了。

我接下这一单活来,竟然一下就又费了十年工夫。其中艰辛,也不必多说。到了我在舆图山定居的第二个十年头上,剑没有铸成,东家却先病倒了。要知道那老人虽然身体硬朗,毕竟年岁不饶人。

这十年来,他从来也没来看过我,大概也是他的缘故,再没其他巾头儿上门求刀。除了首领经常遣一老家仆送些柴米银钱上门外,山谷里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我一个人也不见,与世相隔,潜心铸剑。正是在第十年头上,这口剑初成模样,却锋芒毕露,极其桀骜不驯。

我知道它是入邪道了。

若剑太过嗜血,便能伤人也能伤己。古人云,无所应,方可君临天下。我一直看不起众多河络名家铸成的剑,就是因为那些剑锋芒太过,难堪大用,不料自己用了这块神铁铸出来的剑居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铸剑铁料本质若好,淬火便是关键。一把剑若淬火不好,便如同田野没有蛙鸣,荒原没有驰狼,躯壳没有灵魂。

舆图山深潭的水质极好,为大金之元精,淬剑刚强锋利,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铸造出来的东西总是爽烈有余而柔韧不足。依据河络秘术,本可掺入五牲之脂来淬火,但寻常刀剑如此做也就罢了。我铸造此神剑,怎么能使它沾染上腥臊之气。

这个问题我数年来苦思不得其解,不免越来越委靡不振,整天抱着那柄铁剑坯发愣,只想着这块千年难求的铁,怕是被自己给毁了。那一日发呆,竟然将一柄用了二十多年的大锤放入炉中,待得发现,连忙往外一拉,只听得啪的一声,锤柄当中而断,而整座火炉都被拉倒了下来,刹那间火炭横飞,流火四溢。

我的脸和胡子烧得一塌糊涂,望着倒了的炉子一时呆住。倒灶河络,那是河洛们用来形容最蹩脚的工匠的用语,却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也会倒灶。耻辱就如一串巨大的马蹄声一样敲打在我的后脑上,等我清醒过来时,才发现马蹄声是确实存在的,有匹快马正自山脚下奔来。

来者是巾头儿首领的儿子,十年前,我在他婚礼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跳下马来,看到我形销骨立,仿佛变了个人般,不由吃了一惊。我见他眉目里含着悲凉,也是吓了一跳,听他说道:“我爸不行了,只怕这几天就要去了。他吩咐我带一句话来给你——那块铁,你扔了吧。”我愣了半晌,又见那年轻人从背上解下了一个包袱,双手奉上,道:“这一包金子,乃是父亲给先生的礼金。他言道,这十年来,对先生招待多有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这话一说,越发地使我愧疚得无地自容,那巾头首领空等了我十年,这十年来他供奉甚勤,却没来看过一次,催过一次,此刻他命不长久,见不到剑成,却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首领的儿子走后,我独自面对空谷孤壁,从日落想到月升,只觉得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绝望。历二十年来而一剑无成,短如朝露夕花,什么英雄梦想全是空谈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