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十章 立誓(第8/9页)

尖叫声突然停了。有好一会儿周遭一片沉寂,接着野猪发出呼噜一声,沉重的身躯不动了。

杜格尔没等确认野猪是否已死,就绕过它痉挛的身躯,走到受伤男子身边。他跪下来,一只手搁在伤者肩后,取代了原先的撑扶者。细微的血雾喷在杜格尔高耸的颧骨上,边侧的头发也有干涸的血珠。

“好了,乔迪,没事了。”杜格尔粗犷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了,“我解决了它,没事了。”

“是你吗,杜格尔?”受伤的男子朝杜格尔的方向转头,努力想睁开眼。

杜格尔抵着身子抱着伤者,抚摸着他的头发。我在快速检查伤者的脉搏和生命迹象时,因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而深感讶异。冷酷、粗莽的杜格尔正对着伤者温柔低语,说着安慰的话。

我蹲下来,在身旁那堆布料中翻找着。他的伤口很深,从胯下到大腿,至少有八英寸长,鲜血持续涌出。血不是喷溅出来的,因为腿部的大动脉没被伤到,这表示还有机会止住出血。但是,止不住的是从他腹部渗涌而出的血。野猪的长牙划开了肚上皮肉,露出膈和肠子。虽然没有大血管受损,但从他皮上的锯齿状裂痕可看出他的肠子严重受伤。腹部受到这样的伤,通常会致命,即便在现代的手术台上进行治疗和缝合,且手边有抗生素可用,情况一样绝望。破裂肠道内的秽物溢入腹腔,污染整个腹腔,绝对会造成致命感染,而这里也只有蒜球和蓍草花可用……

当杜格尔低头看着严重的伤口时,我们视线交汇。他动着唇,无声地说:“他能活命吗?”

我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杜格尔抱着乔迪,顿了一会儿,接着倾身向前,从容地解下我系在乔迪腿上的紧急止血带。他看着我,看我是否会抗议,但我只是微微点头。我有能力止住他的血,让他活着回到城堡。但回到城堡后,腹部伤口溃烂,他也只能在加剧的痛苦中挣扎,任凭脓疮蔓延全身,最后断气身亡,死前还要受数日疼痛的折磨。让他离世的最好方法,也许正是杜格尔为他做的,让他在天幕下干干净净地离开。树叶沾染了他身上的血,也沾染了夺去他性命的野猪的鲜血。我爬过乔迪脑袋旁的浸湿的叶子,让他的身子半躺在我怀里。

“很快就会好起来,很快就不痛了。”我平稳、沉着地说着,一如以往,一如受训所学。

“啊,现在……好多了,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腿了,还有我的手……杜格尔?杜格尔,你在吗?”他麻痹的双手茫然地在眼前挥摆着,杜格尔紧紧抓住他的手,握在掌中。他靠了过去,在乔迪的耳边轻声低语。

乔迪的背突然拱了起来,脚跟深深地插进泥地,他的身体剧烈地抵抗着意识已接受的事实。他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像一个即将失血而死的人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渴求呼吸到身体亟须的氧气。

树林一片沉静,雾中没有鸟鸣,众人蹲在树影下,耐心而沉默地等着,一如林中树木。我和杜格尔双双贴近乔迪挣扎的身体,低声对他说话,安慰他,共同担起助人告别人世前那混乱、心碎却又必要的任务。

回城堡的路上,大家静默无语。我走在死者身边,他就躺在以松木枝干制成的临时担架上。其后以同样方式运着的,是他生前的敌人。杜格尔独自一人走在最前面。

当我们走进前庭大门时,我看到贝恩神父肥胖的身影。他急忙迈着来得太迟的步伐,赶来帮助已逝的教民。

杜格尔停下脚步,当我正要转身到楼上诊间时,他伸手拦住我。抬着乔迪遗体的人继续走向教堂,留下我们待在荒芜的走廊。杜格尔抓住我的手腕,仔细地看着我。

“你以前看过人死去,而且是死于暴力。”杜格尔断然说道。这不是问句,而是近乎控诉。

“我看过很多。”我以同样断然的语气回答,然后抽出身子去照顾其他伤患,留他站在原地。

***

乔迪的死虽然骇人,却只给庆祝活动带来了短暂的阴影。当天下午,大家在城堡内的教堂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弥撒,隔天早上各式竞赛也就开始了。

我没看到多少比赛,因为忙着“修理”参赛者。我能肯定地说,真正的苏格兰高地竞赛,就是一场“保命”游戏。我帮好几个在刀剑之间跳舞、看来是打算把自己的脚砍断的笨手笨脚者包扎伤口,帮一个跑进丢出的铁锤射程内的家伙接回断腿,还发了蓖麻油和金莲花糖浆给无以数计吃了太多甜食的小孩。到了傍晚时分,我几乎累瘫。我爬上诊所的大桌,想从小窗子探出头呼吸点新鲜空气。竞赛场上的叫嚣笑声和乐音都已停歇,很好,不会再有人来看病了,至少到明天之前不会。鲁珀特说过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射箭?嗯,我查看绷带还够不够,随后疲累地关上诊所的大门。走出城堡后,我下山到马厩去。我可以和不说话、不流血、非人类的马儿好朋友做伴。我心里也想,或许可以在那里见到詹米,然后试着再次向他道歉——为了把他无端扯进立誓大会。的确,詹米虽然顺利、成功地立完誓,但显然不会再独自待在马厩里了,因为鲁珀特可能到处散布我们暧昧嬉戏的谣言。嗯,我最好别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