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打墙(第4/5页)

我换了件藕荷色睡衣,拆散发髻让长发垂在背上。

我让侍女将所有蒙眼的绸布带子收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熄灭屋里最后一盏灯。

我让所有人退出宫外,独自坐在寝宫里。

装《纳兰词》的箱子就放在我对面。我端坐椅子上,闭合双眼。荣寿公主说,问问它。我想问它,为何一定要来宫里?我将头发拢到耳后,身上一无饰物,脸上也没有涂抹半点白粉胭脂。我拿起一路用过的黑绸带子,重新蒙上双眼。眼睛欺骗我,要蒙上眼睛。如果一路我遇到的,都是真实的宫殿,我为何感觉不到些许颠簸?坐在轿子里最容易觉出道路的起伏,可轿子异常平稳。轿夫没有走错一步,蒙上眼反而很快就回来了,蒙着眼反而躲过了鬼打墙。我之所以越过这些扑朔迷离的障碍,是因为我们不再以所视作参照,而只凭借心里的方向。遮住双眼,才能不为梦一般的景物所迷惑。我弄不清那些建筑的魅影是如何形成的,也许我误入了别人的梦。

不,公主说了,这是一个咒语。

我在一条绸布带下坐着,没有睡意,没有举动,也忘了时间。

我渐渐感觉到它的形状,与它的距离。

它是一点点从黑暗中凸显出来的。比黑暗重,而且稠密。我伸出手并未摸到它,而是穿过了它。它没有实在的形体。

它是由它开始的深渊,是另一段时间或路程的入口。它更加黑重,更密集,有形。仿佛另一个我坐在对面。

我吃了一惊,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我闭着眼,却依稀看见它的形状。它像一尊塑像。它怎么会是另一个我呢?跟我有相同的轮廓,一样垂到座椅下方的长发,并在一起的双腿,左手和右手,嘴唇和下巴的形状,鼻子,耳朵以及单薄的衣衫。

它端坐着,没有味道。

我闻不见它的味道,这让我紧张。我问,你是谁,为什么老跟着我?它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动静。我知道,如果我摘掉蒙眼布,它就会消失,像从前一样,窥视我而不被我发现。它一直都在明目张胆地盯着我,只是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在没有丝毫亮光的地方,尽力觉察。

它不被我理解。它光滑,没有热气。它周围的空气在收缩,像平整的丝绸在起皱。

它也许就是死亡,却不像死亡那般冰冷。它也许是一个人的魂魄,它就在我对面,十九年来我们形影不离,只是我第一次这样面对它,不免生疏。它是我的敌人还是我的护身之物?它左右我,它左右我的心和力来自哪里?

《纳兰词》中有一个死去的女人。

《纳兰词》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而是持续地与另一个人对话。词人用忧愁之水不断浇灌和抚慰这个人,以使她的形象更鲜明。而《纳兰词》从黑暗里凸显,变得有形和可以触摸。它是文字中的文字,就像星辰闪烁于夜空。它活在文字中,它的肉身由文字组成,读它,念它,它就会从遗忘的尘埃中重获形式,给它以血肉和情感,为它留住颜色、容貌和才智。

在第一次读《纳兰词》后,我自然地反抗和排斥它,这并不是有意识的。现在想来,它其实与太后寝宫里的“消极”很相像,读它会得病;读它,我周围的光泽会无端减少,变得淡弱。

我感知这些变化,本能地避开它。它不祥,且暗含恶意。自然,它还有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就是活在我的记忆里。它已经这么做了,每一个篇章,都放在我记忆的库房里,而我无法清除。对此我毫无办法,它在我的脑子里生根,它长在根茎上的枝叶渐渐覆盖我,将置我于它的阴影下。

“为什么要这样?”

我摘下绸布带子,眼前一片虚无。我对面尽管有一把椅子,可没有暗于周围的团块和人形。但我确信,它来过,在我张眼看的同时离开了。

它就是纳兰容若的《纳兰词》。

我将它有意放在箱子最下一层。

我点灯,打开箱盖,一眼看见书却在最上一层。我丢下箱盖,像丢下一个烫手的手炉。

它就是我的想法,是进入我脑际的思绪,是它在教我领会它,并命令我重新翻阅。

我大声叫我屋里的几个宫女全过来,我问谁动过这只箱子,又是谁重新整理了里面的书本?有个宫女战战兢兢站出来,承认自己整理过这个箱子。我让你这么做了?她摇头。你怎么敢私自动我的箱子?宫女立即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