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3/16页)
“×,”我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甩,踩灭了,我他妈的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一波一波的浪在我的耳膜里冲刷席卷,血冲到我的头顶,我的眼睛里,再也没别的词儿应该说出来了,去他妈的什么愤怒伤心震惊绝望,全都变成一个字,干净利落,血腥野蛮,“操,”我看着他,像个神经忽然断掉的病人似的,笑僵硬在脸上,褪不下去。
“Fuck。”
我的眼角膜里一片红光,声音是从嗓子眼儿里吼出来的,整个人变成一个坏了的电视机,满屏都是信号受到干扰的雪花,电波的声音滋拉滋拉地在我所有的血管里冲撞来回。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冲出去了,张伊泽在后面拉着我,拉不住,去他妈的张伊泽吧,我一下冲出了楼梯冲下了二楼,整个村庄的树,楼房,呼啸的风声,卷过树枝咔嚓咔嚓的声音,全都不存在了,跳下二楼平台的时候咣当一声撞翻了栏杆,楼梯迅速地哗啦哗啦叠在一起像一摞纸牌,伸进楼里的树枝簌簌地落了我一脸一身。我一脚踢开摆在一楼缓步台上的旧沙发,邻居女人大着嗓门儿用意大利语骂人,鞋掉了一只我也没有理会。还剩五六级台阶的时候我干脆跳了下去,咔嚓一声脚扭了也没顾上疼。我拖着一只脚跑过灌木丛,跑过仓库,跑过整个院落,像个被人追杀的亡命之徒,然后咣当一声撞到了王东家的楼柱子。
王东家也是公寓,但窗户上挂了灯笼,立刻就变成了旧时代庭院深深染了歌声红影的大宅门儿。点着灯,开着窗,百叶窗被风吹得好像古代的珠帘一样,摇曳生姿。冲到头顶的血像海浪一样退去,我站在灌木丛外面,听着人家家里的欢声笑语,终于觉得脚上一阵阵的疼,像泡了化学药水儿似的迅速肿起来,变成一个恶心的肿瘤。晚上的风吹到我的衬衫里,两三天没换了,有汗臭味儿,像是张战败者挂在城头千疮百孔的军旗,黏在一起酸哄哄的头发也被吹开。我就像一块儿被吐在他家门口黏在台阶上的粘痰。丢了一只鞋,脚踩在地上硌得发凉。
有人在屋里问外面的是谁,我蹲了下去,不让他们看到我,然后玛丽莲走了出来。“你在这儿啊。”她风情万种地笑起来,轻轻地俯下身来,冲着我伸出一只手,“进来吧,来一起玩。”
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但我没有什么合适的言语把它表达出来。×,我急火攻心,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我就不进去了,”这台词真差,差爆了,我脸上不敢有多余的表情,任何的表情都能跟着我这身打扮和黏在一起的头发一起,让我看着更加卑微。我忍着脚上的疼痛站起来,和玛丽莲挥手告别。外面公路上还没熄尽的霓虹灯,像是扔在地上踩不灭的烟头。Subway奶酪和烤面包的气味飘过来了,我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上面是学校发来的邮件,通知我这个学期挂科了。
我也不清楚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妈之后,她会不会发疯,断我的生活费,把我从这个荒山僻壤里揪回中国搬砖。风把所有的街灯像吹蜡烛一样吹灭了,我觉得好像有一盆凉水从我头上浇了下来,把我浇得无比清醒。我想起来上次我妈给我打电话,“你这学期要是再挂科就趁早死回来!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给你糟蹋!”
想起了这个,我忽然笑起来。死回去就死回去吧,死在家门口总比客死异乡强。
【江琴】,2014
天已经黑了,这座沿海边陲的小城,夏天总是晚上十点才会天黑,黑夜异常短暂。这里的夏天不像加州海岸边的小城之夏,适合烧烤,啤酒和聚会狂欢,而是透着海风腥冷的味儿,无边无际,阳光辽阔荒凉,适合远行,狩猎以及永别。
在这种日子里,人会做梦。梦长而不安稳,做起来难受。醒来之后看着屋里的一片黑暗,心里也是忐忑。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从一个杀人的梦里醒过来,接到了简意澄的电话。这家伙肯定是还没睡呢,电话那边都是英雄联盟刀光剑影厮杀的声音。
“琴姐,醒啦?”他嬉皮笑脸地问,一听就是故意把我吵醒的。这小子,从来不把别人当人看,也没人把他当人看,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不过也得感谢他,断了我的噩梦。我嗯了两声,他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问我,“最近你和张伊泽一起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