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威廉姆斯之墓(第2/9页)
忘记了是什么人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这是错的。父亲和母亲在那一瞬间算是反目成了仇,我从母亲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深刻到振奋人心的厌恶;可我和母亲,却似乎也更加遥远了些。“你告诉我,这算哪门子的出生入死?”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回味着母亲这句精彩的台词,羞愧地承认了:母亲是个英雄。她用一种和父亲截然不同的方法让我自惭形秽。
便利店里的那个女孩隔着货架注视了我一眼。她站在收银台后面,头发绾在一边,她是中国人。别问为什么,总之我看得出。在周末的街头,在商场里,在校园中——我有个下意识的癖好,就是在成群结队的日本女孩子里面辨认出谁是中国人。一定要问为什么的话——恐怕,绝大多数的中国女孩子身上埋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潦草——不一定和化妆的方式有关,不一定和穿衣服的习惯有关,不一定和拿包的姿势有关,甚至不一定和神态表情有关。我说不好,那抹似有若无的潦草就像一缕没能及时按灭的轻烟,缠绕着她们,让她们就像没有完全熄灭的烟蒂那样,轻而易举地,就能在厚厚的、温暖的灰烬上面被人辨认出来。
她略微欠了欠身,拿过我手里的啤酒和凉茶,扫过了条码之后她用日语低声问我:“就这些么?”
“还要一包七星。”我说的是中文。
她粲然一笑。回头望着身后,手指略略地碰触到“七星”的那几个格子,问我:“要哪种的?”
“0.8的。”我答。
“什么?”她没听懂。看来她不抽烟,而且生活中也没有一个抽烟的男人。
“0.8指的是尼古丁的含量,妹妹。”我微笑,“在你右手边,对了,再往右一个格子,这种深蓝色的,就是它。你是新来的么,业务不大熟练。”
“没看出来。”她抬起眼睑,这个笑容比最初的大胆,“你看上去这么年轻,可是烟瘾倒不小。”
“这话听起来就外行了。”我也笑,“你怕是没真正见识过有烟瘾的人。”——是的,我见识过,父亲抽的是浓烈的“骆驼”,一天两包。
夜晚的街道由于路灯明明灭灭的影子,显得更加狭窄。不过无所谓的,这个住宅区的房子原本就看上去像是积木搭出来的,街道再窄一些反而是那个味道。我慢慢地走,放心大胆地迈着步子,反正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后,不会被踩伤。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是个含羞的公共汽车站牌,只需要两站地,就能去到横滨市区里那种宽阔的马路上。我租的地方隐藏于这些看上去表情类似的二层建筑中,一座尖顶的小楼。再拐一个弯,在宠物诊所的后面,洗衣房的斜对面。准确地说,我住在那座小楼的一个房间里。如果深夜回去的话,我通常会走悬挂于建筑物外面的那道铁制的楼梯——那是房东去楼顶喂鸽子的时候才会用到的。我会走到二楼,然后用力推开我房间的窗子,把身体变成一根晾衣绳,从楼梯的栏杆,到房间的窗台,晃悠悠地一荡,就滑进去了。有时候我会忘记事先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里,所以我窗前的那块榻榻米上,总有那么几个乌黑的鞋印。管他的,退房子的时候再说。不过我的轻功还是不够好,飞身进房间的时候,总是做不到想象中的悄无声息,因此耳边总免不了划过邻居似有若无的抱怨——是个在齿科技师学校念专业士的男生。
不过眼下,我不需要回去我的小窝,因为这街道洁净并且安宁得没有人气——没有垃圾,没有噪声,只有静静地亮着灯或灭着灯的童话般的房屋——我觉得我不能对此袖手旁观,因此我背靠着路灯柱席地而坐,拉开袋子里啤酒罐的拉环,用力拆开我刚买的“七星”——还好,牛仔裤的口袋里有一个打火机。
我坐在马路的这头,一个红色的自动贩卖机在马路那头,我们温柔地互相对望着,它宽容地看着我粗鲁地把烟蒂抛到一尘不染的地面上,然后再目中无人地点上第二支。我知道,它理解我在做什么。它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任性地在一片寂静如死的雪地上留下第一个脚印的孩子。
刚刚来日本的那年,我也曾居住在一个类似的住宅区。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一个身穿洁净的制服,表情平和且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拿着一把电锯,耐心地把整条人行道边上的灌木修剪成一个漫长的矩形。电锯持续的噪声对他就像空气一样自然,灌木们纷纷折腰的时候他脸上的祥和气息也一如既往。那个时候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惶恐的错觉:为何这个国家的人们如此团结一致,齐心合力地想要清除掉所有尘世生活中本来该有的污垢呢?难不成这么做了以后,就可以证明自己不是凡夫俗子么?——不过终归只是一闪念而已,后来我渐渐地什么都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