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3页)
不对,他不畏惧死亡的原因是他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在神秘、奇妙且充满未知的宇宙中,他像原子一样渺小,像蜉蝣一般无足轻重。但能够生存在这片浩瀚的宇宙中,并且达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成就,已经让他非常满足了。
“我保证,就算你告诉我,我长出了翅膀,”他回答道,“在天宫的宝座下坐着,弹着竖琴,我也能够接受。”爱因斯坦不想再因为哥德尔的证明,和他陷入一场激烈的争辩了。他低着头,凝视着湖岸上到处撒满的金红交织的树叶,此刻他只想陶醉在这美景中——蓬松的白云飘浮在湛蓝的天空中,就像他在阿尔卑斯山喝热巧克力时配的打发奶油似的,清澈冰凉的湖水有节奏地拍打着小船的一侧。闭上眼睛,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在瑞士度过的那段时光,也是这样一条小船,他的恋人——玛丽•温特勒,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人——依偎在他的怀里。时间是相对的,他已经论证过这个观点了,但即使是他,也无法计算出时间流逝的速度,尤其是在他年事已高之际。他很害怕自己没有办法活到统一场理论完成的那一天。
或是他的这一观点被证明是正确的那一天。
他知道,奥本海默一直对他的观点嗤之以鼻,所有量子力学的同事,比如玻尔[69]、杰弗里•泰勒[70]也都是这样。他总是会想,这一切多讽刺,他在世纪之交时发表的文章为他们的理论和研究奠定了基础,但这群人扭头却创造了一个依靠他所不认同的随机原则运行的世界。世上一定存在着一种模式——越简单越好——适用于万物,但他很确定,依靠量子物理学是绝对找不出来的。
“这次远足非常愉快,谢谢你,”哥德尔说,“不过我们现在是不是该靠岸了?”
爱因斯坦回过神来,睁开了眼睛,顺着他的朋友库尔特的视线望向远处的地平线,在树林的顶端弥漫着薄薄的一层乌云。新泽西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这一点倒和波恩阿尔卑斯山脉一样。
他们的小船俨然要成一个雨水冲击的活靶子了。
他收起主桅上的帆并将船舵转向右侧,再操纵着舵柄将航线重新调整到船屋方向。湖水泼溅到船的一侧,哥德尔迅速地抬起了脚,好像碰到他的不是水而是熔浆似的,保持着双手环膝的姿势坐着。要不是他正愧疚着自己害哥德尔陷入这种境地,爱因斯坦一定会被他这模样逗笑。
转过头,他看见远处的乌云正急速向这儿飘来。在回洛斯阿拉莫斯前,奥本海默曾打过这么一个比方:“一场能终结其他风暴的风暴已经来临,而唯一的问题就是谁能掌控雷电。”奥本海默总是喜欢用这种夸张的语言,“而那,必须是我们。”
当然,爱因斯坦曾经听过这个观点,也赞同了这个观点。作为一个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一个保卫和平的世界组织的发起人,他现在不得不改变自己的一些观点了。战争僵持了太久,暴行也不断累加。起初,海军请求他设计一种地雷用来阻塞日本的海港,他照做了。而现在,他又被要求发明出一种武器,这种武器可能会造成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巨大破坏。但正如奥本海默说的,如果德军制造炸弹的势头良好的话,他们别无选择。
“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奥本海默在关上书房门的时候告诉他,“但我们还得加快进程,我们必须要比之前更快地解决问题,并快点将它们投入生产。”
“那部署呢?”他几乎脱口而出。
奥本海默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点燃第一根后说道:“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如果爱因斯坦相信神灵能够听见人们的祈求的话,他一定会当场跪下并祈祷。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的话。
这样简单的几个词竟暗含了一场巨大的毁灭。人们可能会这么想,这个世界早已见证过人类许多荒唐的悲剧了,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索姆河会战[71],五十几万人的牺牲,仅仅为了六平方公里的土地。
“不能再快点吗?”哥德尔问。风越来越大了,浪潮冲击着船的一侧,哥德尔浑身都湿透了,他那小小的圆框眼镜的镜片也已经浸满了水。尽管爱因斯坦已经看见旗杆上飘扬的橙黑相间的国旗了,但那船屋离他们还有四分之一英里[72]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