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3页)
吵闹了一个月后,见哥姐始终不肯拿出母亲的财产重新分配,日籍华人房赶美愤然雇请律师,将房运达和房跃进告上法庭。
对于手足间的官司,从头到尾,房莺都脱身事外,不置一词。在女法官判决前对涉案当事人进行例行调解时,也淡淡表示,自己只是来看看判决结果,没能力帮助法官调解几人的矛盾,更无法调和几人因财产而破裂的亲情。心底的话,房莺哽在喉咙口没有说出来:各自生活近三十年,四人之间的亲情早已因为鲜于联络而淡漠,除了同用一个姓氏,在手足脸上,她看不到一点让她产生温暖回忆的东西,有的只是疏远他隔离。
对于出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而言,家有几个小孩算是常态。家境富裕者,尚可感受到手足友爱,寒贫家庭资源有限,想要长大,想要长好,只能想尽办法从手足那里去争。
房超英记得,有段时间,母亲收工回家前,哥哥都会主动跑到巷口去迎接母亲。当时仍然健在的奶奶常常夸奖大孙懂得心疼姆妈,但刚刚四岁的房超英感觉并不那一回事。因为每天母亲和哥哥一起回家后,两人都是一脸压抑的笑意。
这种情况维持了大半年后,实在抑制不住心中好奇的房超英在母亲收工前就早早候在她帮佣的那户人家门口,想看看母亲和哥哥究竟有啥秘密。
晚饭时间后,那户人家的门开了,母亲连连说着“谢谢侬”,双手合在胸前,略弯着腰从门内淡黄的灯光中退了出来。候着对方将门关了,这才直起腰,踩着急匆匆的小碎步向家走去。
房超英跟在母亲身后急走。她惊奇地发现,不管母亲走得多急,她的双手一直合抱在胸前。就在这时,哥哥房运达一脸兴奋地出现在巷口。
“小精豆子,小心肝,快过来。”母亲欢快地向哥哥伸出手臂。手心,是一个又红又圆的大苹果。
已经十二岁的哥哥快步迎上去,轻车熟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小刀递到母亲,母亲快手快脚地削好果皮,一切两半,母子俩便一人一半,低头啃了起来。从背后看,两人的肩胛骨都一无例外地因为瘦削而向上高耸着,顶得衣服上突起四团尖尖的小包。他们啃食的嚓嚓声,连巷口处偷窥的房超英都听出了其中的急迫和贪馋。
那是1967年。那一年,四岁的房超英每天都感觉饥肠辘辘,每次要手上多出几道筷子打出的红印,才能从妹妹手中夺一块饼或者一块馒头。那又红又圆的苹果,她只在店铺的橱窗里看过,别说吃,就连摸都从未摸过。
可是,眼前那一幕,却没让她产生向往,而是一种被背叛后的气愤,气愤中带着恶心。比床板高不了多少的房超英以惊人的耐心连跟了母亲三天,三天中,相同的一幕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上演。
若干年后,已经老迈的母亲和子女们一起回忆她当时帮佣的那些人家。对于其中一户革命军人家庭中的男主人,已经有些老年痴呆的母亲竟然仍旧记忆犹新:“那个衣领上戴两面小红旗的蒋先生呀人最好了,每次帮佣结束,伊都会递给我一个大苹果,那年月,啥人家才能吃上苹果哟……”
长大后的房超英盯着母亲看,当年的背叛感再次泛起。可母亲单纯而又傻气的笑容又让她恍惚:当时所看到的那一幕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当然不是幻觉。在觉察到母亲和哥哥吃独食的秘密后,房超英趁哥哥不注意,从他的口袋里找到了那把削铅笔用的小刀,愤恨地丢进公厕粪池里。那一种由于背叛而带来的恨与绝望,母亲可以忘记,富有后的房莺可以忘记,作为房超英,她无法忘记!
为了忘记这种由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厌恶感,从四岁开始,房超英就不再吃苹果。
……
房莺从年幼回忆中抽离,向着东方地平线直直伸出左手,尚未完全喷薄而出的朝阳停留在手掌上方,真像当年母亲手心那只红苹果。
房莺的脸皮抽搐一下,将手掌,慢慢合拢,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