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涎香(第2/26页)
仆人把李弥带上堂来。如今他的样子已十分整齐,只有眼神依旧呆滞得吓人,对裴度慈爱的问话也没有丝毫反应。
韩湘说:“他什么人都不认得,也完全不会讲话了。”
裴度长叹一声,目光落到李弥的手上。早已变形的金簪从握紧的拳头中探出来,指缝间滑落几缕丝线,很难分辨出原先的颜色了。
裴度曾听裴玄静讲述过这支金簪背后的故事。他知道,这是一位父亲对女儿充满歉疚的爱。他更知道,这位父亲正是为了救自己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永远失去了和女儿团聚的机会。而自己,却从未替那个可怜的女孩做过任何事,任由她被残酷的命运吞噬。这支金簪中凝结着女孩的结局,将永不为人所知。很可能眼前这个痴呆的少年是知道的,但少年拒绝把那一切说出来,为了替女孩保持最后的尊严,他决定从此不再对这个世界说一个字。
裴度不由闭了闭眼睛。作为一位帝国的宰相,他深知“家国天下”这四个字本就意味着牺牲,再多的鲜血也不会令他的信念有丝毫动摇。可是今天,他仍然感到了剧烈的心痛——
这样真的对吗?
也许,裴玄静的话是有道理的。真相就是真相,不该因为任何观念而改变。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更没有救赎。
裴度吩咐仆人为李弥准备住处,好生照顾他,又对韩湘道:“你也累了,就在留守府里住下吧,好好休息。”
“是。”韩湘答应着,又问,“京城那边的事情怎么办?”
“京城的什么事?”
韩湘让裴度给弄糊涂了:“好多事啊!段成式怎么洗脱冤情?《辛公平上仙》的幕后策划者到底想干什么?他们的阴谋是否会危害到圣上?所有这些事情都关系重大,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啊!”
“采取行动?”裴度叹道,“只怕鞭长莫及啊。”
“啊?!”
裴度轻轻地拍了拍韩湘的肩膀:“听老夫的话,少安毋躁。我想,长安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了。”
韩湘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三天。第四天的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了裴度的召唤。
刚一踏进裴度的书房,韩湘就被裴度的面色吓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厉声问:“裴相公,出什么事了?”
裴度指着书案:“长安来函,你读一读吧。”
将书信匆匆扫过一遍,韩湘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截、截舌!”
“怪我,都怪我啊!”裴度哑着喉咙说,“我不该任由玄静陷入宫中而置之不理,只是一味抱着幻想,指望她会在宫中磨砺了性情,并最终改变想法。可叹啊,这些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我早该料到会有今天!”
韩湘急问:“为什么?为什么圣上要对静娘下如此毒手?她做错了什么!”
“你没看见信上写的吗?因为玄静说了大逆不道的话,所以才会被处以截舌之刑……”顿了顿,裴度惨然一笑,“唯一的好消息是,《辛公平上仙》一案告破,段成式洗脱罪名,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韩湘还在一个劲儿地翻看书信,“这里没写啊!我不明白,静娘到底说了什么话呀!”
“我想……我知道她说了什么。我还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说。”裴度沉痛地说,“玄静她恨我,更恨圣上!”
“恨您?恨圣上?”
“因为她亲眼目睹我射杀了崔淼,并且她相信,正是圣上命我这样做的。她之所以在宫中隐忍两年,目的就是要查明崔淼的死因。她想弄明白,崔淼这个江湖郎中到底犯了哪条死罪,竟使他不得不死。这一次,她一定以为找到了答案,所以才会不顾一切地忤逆圣上,因为她要为她所爱之人鸣冤啊!唉,就像……李谅的兄弟要为他的兄嫂鸣冤一样。”说到这里,裴度看着目瞪口呆的韩湘,长声喟叹,“我只道玄静是个执着的孩子,愿意寻根究底,却不想她还如此刚烈。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早一点告诉她——崔淼没有死,他还活着。”
“……崔淼还活着?”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了。
“我的那一箭从城头射出,被崔淼胸前的假玉龙子挡了一挡。假玉龙子从中裂开,箭矢插入他的胸膛,崔淼受了重伤,但没有当场毙命。按照圣上的旨意,我原应该再补上一刀,割下他的头颅才是。可是就在那一个瞬间,我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