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黄之瞳(第2/5页)
密诏。六百里加急。
端望龄从函件表皮沾染的风尘中感受到了紧急,于是他的胸口开始跳动得厉害,似乎正有数匹精壮的驿马奔腾而过。
端望龄战战兢兢地展开密诏,逐字逐句地阅读。待将信笺重新叠合之后,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陌生而遥远的路途,这条路途没有确切的终点,只能含糊其词地用两个字来概括——辽东。
是夜,端望龄就点齐所辖人员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跋涉,出喜峰口,渡滦水,过抚宁,越山海关,一路尘土飞扬。
端望龄无暇去欣赏沿途的景致,尽管这片苍劲十足的土地与他自幼生长的南国是如此大相径庭。
可是,端望龄全然不去理会。不是不想,是不能。因为他深知此行的意义所在——这或许关乎到一个即将坍塌的帝国的命运;又或许,这仅仅只是自己耸人听闻的妄断,而他在意的,不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已。数日的风餐露宿之后,端望龄终于带领诸人来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在这片远离皇城的边陲之境,树木参天,遮天蔽日,统治着这个国家的先民们用“窝集”来称呼满眼的壮阔。
端望龄在面向这片土地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因为他即将深入其中去寻找一种俗称“爆马子”的珍稀木材,而且,这些木材要足够建造一艘巨型沙船。
端望龄无法获知想象中的沙船将要承载何物,他只能凭职业的敏锐依稀推断出被承载之物的某些属性:硕大、见不得光、易溃腐……——它究竟会是什么呢?答案,写在另外一封密诏之内。此刻,这封密诏近在咫尺,它被拆开时发出的轻微响动早在数日前的那个夜晚他就感受过,只不过,眼下正有另外一双手展开阅读着。这双张开的手结实而宽阔,手指粗短,手掌糙砺。
端望龄不由得甩了甩宽大的袍袖,自己那双修长如竹的手随即隐入衣袖。端望龄无法理解自己的孱弱,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种弱不禁风的叹息,尤其在风雨飘摇的动荡时局之下,没有人不会对一位戎马倥偬的夯汉饱含钦羡。
夯汉阅毕密诏之后的表情与端望龄如出一辙,但是他没有去控制自己喷涌的情绪,放任使得夯汉怒目圆睁,就连两腮上的虬髯里都蓬动着怒火。这让端望龄的呼吸陡然变得阻滞起来。然而,皇命终究是皇命,不可违,不可逆,逆者死。于是,夯汉捡起被撕成一团碎纸的密诏,漠然地自言自语道:“那个东西会弄碎所有人的脑壳。”然后,被唤进帐中的八旗传令兵,听到夯汉以副都统的名义下发了一道指令:遣船入海!
副都统走出军帐时提起一把悬挂已久的短刀,他抛给端望龄时并无一言。
在接下来的十天之内,端望龄揣着这把短刀扑进泥沼潦潦的大窝集之内。那些生长在窝集深处的爆马子木被连连砍伐,暗无天日的劳作不可遏制地消耗着工匠们的气力,他们在枯燥的“吱嘎”声中看到自己正在魂飞魄散。于是端望龄不得不用自己饱满的学识来充当食粮,然而,对于这些目不识丁的工匠来说,殚思极虑的慰藉根本无法抵御一声满洲虎的骁啸。当然,窝集之内并不仅仅只有猛虎,黑花乌虫,白腰熊罴,豺狼出没,瘴气毒草,每一样都足以吞噬砍伐者的性命,然后,将他们化作一堆森森白骨。
第五天的时候,端望龄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草丛之中陷入迷途。前途未卜不遗余力地损伤着他的意志,他终于在越发迟缓的行走之间跌翻在地。可是,短暂的睡眠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平静,他在虚浮的境界里看到数位工匠提着头颅向他走来,他们以乳为眼,流下的不是泪水,而是汪汪鲜血。
端望龄试图用惊呼声震碎梦境,只是当他跃身而起时,却没有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刺入耳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控制着他的器官,是何物?端望龄伸出手来摸向喉间,指甲先是凉了一下。冰凉。但他却热得无法喘息。而更让他感到诧异不止的是,梦境并没有随着他的站立而弥散,他分明看到那些工匠的脚掌缓缓脱离地面,犹如皮影人般腾空而起。端望龄想扯开喉间的冰凉,窒息让他的双眼模糊不清,臂膀上的气力正在缓缓奔至手指,而这次他摸到了一片尖利的甲鳞……——不是梦境!端望龄倏然惊醒的瞬间,突然闻到一股冰冷的腥气;与此同时,他看到自己消瘦的身体也在飘荡。他不清楚自己将要被带向何处;接着,他在拼命的手舞足蹈间摸到了怀中的一个硬物,他抽出硬物割向自己的喉间,连续数次之后,他听到了两声凄惨的鹅叫……坠地。硬生生地坠地。端望龄再次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它们正声嘶力竭地由他的喉间奔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