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与兽(第7/10页)
他冷冷地说:“我只写我看到的。”
“那只能说明,你的视线是偏激的、狭隘的!”年级组长瞪圆了眼,“我们周围充满了温暖和光明,你怎么就统统没有看到!”
他放声大笑起来!
于是老师们的脸孔都扭曲、变形,仿佛是被天堂夜总会的满天星扫耀过一般。
然而,一切一切,都在他那狂放不羁的笑声中消失了。
学校,五层实验楼,外舷梯,最上一层。
晚风,撩拨着一个俊美少年的头发。
他真的很美很美,肤如凝脂,红唇贝齿,两道柳叶眉下是一双晶莹如洗、顾盼神飞的眼睛。多年以后呼延云看动画片《千与千寻》,才发现他好像千寻的男友小白。
“香茗!”呼延云大声叫道。
“哎!”林香茗一笑,“你上来吧!”一面说,一面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梳理着鬓角那一丝被风拂乱的长发。
呼延云上了去,两个朋友坐在台子上,望着浸在晚霞里的那一泓斜阳,很久很久。
“怎么了?”香茗问。
“还不是老一套,把我当成异端!”呼延云冷笑道,“一群帮凶!”
“帮凶?”香茗一愣。
“帮凶!”呼延云断然重复,又缓慢而深沉地续道,“帮着杀人,或者帮着阉割……”
“也许,你想多了……”香茗说。
呼延云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林香茗刚刚转学过来那会儿,和呼延云同桌,整日沉默寡言,后来有个同学打听到,他的父母离婚了,跟着奶奶过,便欺负他。
呼延云听说了,放学之后,把那个男生狠狠揍了一顿。
“你是什么脏东西,也配欺负香茗!”呼延云揪着他的脖领子,“今后再敢,揍死你!”
“脏东西”滚蛋了,呼延云转身要回家,才发现不远处,林香茗羞怯地看着他。
从此,他俩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整所学校都在用最肮脏的语言描绘他俩的关系,但他俩不屑一辩,君子由来便是鹤,他俩的友情是那样的真挚和纯洁,何必跟那些“阉人”浪费唾沫星子!
“阉人”这个词,来自呼延云在全校大会上的讲演。
铁青色的大幕下,演讲的一个接着一个,神情都萎靡不振,口里满是歌颂、感激、赞美、宣誓……
轮到他了,跳上台,开口便是:“学校,只培养出两种人——死人或阉人。”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一双双耷拉的眉眼都撑了开来,放射出毒毒的目光。
他才不在乎,因为他讲的是事实。沉重的课业负担、僵化的教育体制,学生们早就被家长、老师以及整个社会捆缚进了蚕室,一刀阉掉灵魂上的阳具,从此除了吃饭、睡觉、做功课,就是扑克、台球、游戏厅,即便偶尔感到两腿之间有点空虚,只要叼起烟卷,那些空虚就与烟雾一并缭绕到九霄云外去了。
中学如此,上了大学,也一样。
随便扒着某个教室的后窗往里面看,映入眼帘的都大同小异:一群无法再矫正的弯曲脊梁,托着一个个半张着嘴的脑袋,痴呆一般听着老师们一成不变的训示,神态和晚清以来那些皇城根下的遗民没什么两样。中午就蛆一样集体蠕动到食堂,留下一片狼藉,碎馒头、剩米饭、肉末儿、菜叶子,一起漂浮在泔水缸里——谁知道在其间倾倒了多少嚼得无味的麻木灵魂。
抽烟、喝酒、滥交、吸毒、打群架……打输了像猪一样嚎,打赢了像狼一样嗥。
“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啊。”一天,呼延云对林香茗说,“这样下去,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于是办起了个杂志,内容就是:怎样不被人杀,而又决不杀人;怎样不被阉割,而又绝不把同类缚住手脚,吊起双足,抬到特制的木炕上,借此邀功请赏。
保命和保住生殖器,是这个时代最热门的两个话题。一时间对杂志的好评如潮,宛如死水微澜。
系主任专门找呼延云谈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
“做人,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
最后,他实在没的说了,对一直沉默的呼延云说:“你,表个态吧。”
“但丁的《神曲》,您读过没有?”呼延云平静地问。
系主任愣住了。
“里面有这么一句话:人不能像走兽一样活着,应该追求知识和美德。”呼延云说,“安分守己固然重要,但如果不追求知识和美德,那只配做走兽,谈不上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