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八章 龙女(第2/3页)

小女孩给他们各倒了一碗热茶,又各塞了一块黄糕糜在手里。庞七正又冷又饿,忙喝了几大口热茶,两嘴吞下那块黄糕糜。他在庞家这十四年,虽然挨骂受气吃苦,却从来不缺精好饭食。然而,自小吃过的所有可口之物,都不及那天那碗煎茶和那块黄糕糜。

小女孩儿一直笑瞅着他,那笑并非嘲笑,是欢喜待客的笑。那对眼珠又黑又灵,笑起来,露出一排小牙齿,又雪白莹亮。庞七不敢正眼瞧她,心里偷偷叹想,这小女孩儿怕是观世音菩萨身边抱净瓶的那个龙女。

他娘和那小女孩攀谈,庞七在一旁悄悄听着,心里说不出地受用。小女孩儿说她姓蔡,名叫柳儿。庞七越发信了,观音净瓶里插的不正是柳枝吗?

过了一阵,雨停了,他娘不敢久待,忙连声谢过蔡柳儿。庞七却有些舍不得,走了半截回头一瞧,蔡柳儿仍站在棚子底下望着他们,见他回头,又露出莹白牙齿笑了一下,庞七也忍不住回了一笑。

这一笑,他心底里一甜、一颤又一痒,似乎有一粒种子冒出了芽。

那天,母子两个一路询问,天黑前总算寻到一家酒肆肯雇他们。

他娘在庞家这些年,学到不少手艺。他在庞家虽然最笨,到外头寻常酒肆,却已是个好厨子。那店主试过母子两个的手艺,有些意外,忙将后院一间空房腾出来让他们歇宿。他们母子从此安顿下来,有吃有住,那店主也极善待他们,倒比在庞家舒心了许多。

庞七心里始终忘不掉那个蔡柳儿,只要得空,便跑到汴河北街,躲在斜对面店旁树后偷瞧。蔡柳儿却再难得露出那龙女般的莹亮亮的笑,常里里外外地忙做活儿。她娘脾性极不好,时常骂蔡柳儿,蔡柳儿有时受不得便要回嘴。她娘越发恼怒,抓起扫帚撵着打她。庞七瞧着心里极难受,恨不得跑过去护住蔡柳儿,却也只能心里骂一阵,而后闷闷回去。

过了三四年,蔡柳儿已经出落得嫩柳枝一般,只远远瞧一眼,庞七便立即要醉倒。有回他瞧见一个穿了件黄褙子、打着把清凉伞、媒人打扮的老妇人进了蔡柳儿家,他心里大惊,蔡柳儿要说亲了?他慌忙跑到蔡家斜对面瞅着,半晌,那媒人走了出来,看神色似乎不乐。他才放了心,旋即却又担心起来,慌忙跑回去,求娘也寻个媒人替他去蔡家说亲。

那年他已经十八岁,他娘已在攒钱筹备这事。但听他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后,仍极意外。随即却又笑起来,说那个女孩儿好,不但模样生得俏,心肠更好。于是他娘去寻了个媒人去蔡家探探情,媒人回来后说,那女孩儿人物出众,争的人家多,你这家境,就莫去讨嫌了。况且,除了家室,蔡家还得先相看过女婿,才做定准。他娘便求那媒人带庞七去撞一撞,说不得正凑了缘分呢。那媒人得了钱,才带了他去。可见了蔡柳儿的娘,没说两句话,蔡柳儿的娘便冷着脸说不成。

他出来后,明明大晴天,却再看不见一丝日光,只觉着天灰沉沉压下来,将他压到地底深处,出不得气。他娘百般开导,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没有一丝气力和兴味再去活。生性偏又虚弱,狠不下心去死,每日便昏蔫蔫苟活。

其间,他又去偷瞧过几回蔡柳儿,每看一回,心里便更渴痛一层。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暗自伤心。一年多后,重阳那天,他又去了汴河北街,还没走到蔡家,便一眼望见蔡家门外人群喧闹,随后,许多人簇拥着一顶花檐子走了过来。他惊呆在路边,那花檐子经过时,他拼力睁大眼睛朝轿帘缝里望去,却只瞅见一双嫩白的手交叠搭在红锦袍上。那双手几年来他偷望过许多回,绝认不错,是蔡柳儿的手。等那花檐子走远后,他才木木然走到河边,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扯心扯肺痛哭了一场。

接下来几年,他娘接连帮他物色其他女孩儿,让他选,他却毫无兴致。这辈子,他只动一回心,如今心已经成了灰。那场大哭之后,他已是死人了。

心死之后,他只一心烹煮菜肴,厨艺随之越来越精。

有一回,有几个内侍出宫干办公事,来他店里歇脚吃饭,吃了他烹制的菜肴,连声夸赞。其中一个殿头官到后厨来问他,可愿去宫里当厨。他记起当年被父亲怀疑是否亲生,心想能进宫当厨,也算争回一口气,便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