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九章 天工十八巧(第3/5页)

一时间,他全然没了知觉,等醒转来时,发觉自己在一片黄洋浊浪中。房舍、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挣扎划水,却哪里划得动,只能被巨浪不断冲击漂转。正在惊慌中,一眼瞅见水面上一只木筏漂过来,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过去,几次接近又被冲开,幸而木筏上一个人伸手拽住他,将他拉了上去。当时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个人,他根本没有留意是谁救的他。后来,在逃荒途中,大家挤在一座破庙里,烧了一堆火,夜里闲谈时,他才知道是马哑子伸手拽的他。他忙连声道谢,马哑子却没应声,缩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来动手,每回他都多给马哑子分些,可马哑子却始终局局促促的。你谢他,他倒极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柳七也不耐烦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这会儿,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这大路之上,柳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时马哑子若没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没,便也就没有后头这些艰难、无趣,更不必受这场惊吓,倒还轻省干净。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这求生的心,不论自己如何厌生厌世,每到生死关头,总被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连一丝犹豫的余地都不给。人都说求生保命,但这性命哪里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这性命操控摆布。它不愿死,你便不许死。它累不动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阵厌倦虚乏,直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木傀儡杂耍,且耍得又丑又无趣。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哑子,马哑子仍埋着头、撮着眉,闷闷地跟着。若人都是木傀儡,马哑子这个木傀儡就更加乏力无趣,连线都没穿好,头都昂不起来。这么死样寡气活着,图什么?

相识三年,唯有一次,马哑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团聚,大伙儿各自都有了营生,总算是在这京城站稳了脚,便比上回阔气些,大家凑钱一起痛吃了几坛子酒。马哑子吃醉后,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团,打开给大家瞧,里头是一团黑皲皲的物事,像羊粪蛋挤作一堆,早已干皱生霉,不知是什么。

马哑子哑着嗓子,慢慢说起来:“那年开春我种了半畦葱,到五月都已长好,端午回家后,我赶早拔了两大捆,想着瓷窑主庆生摆宴少不得葱,便挑去他宅子后门问,掌厨的果然正缺葱,一斤三文钱整买了去,还多赏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买了十只粽子,想着女儿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刚满四岁。她爱吃这乌李,我又顺道去果子铺,拿赏的十文钱买了这包乌李。回来路上就开始下雨,等我冒雨赶回村里时,路已经淹成了河。我淌着水,才到院门前,就听见一声震雷,房子竟垮了下来,一股大水从房背后冲了过来,水浪里一个绿影子一闪,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绿衫子,正月间才给她新裁的。我连阿端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眼……”

马哑子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攥紧手里那包乌李,埋下头,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是肠子被当作琴弦拉扯出来的一般。

柳七往马哑子怀里望去,左侧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乌李恐怕仍揣在身上。这样一条又闷又哑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难保,却念念不忘另一条已经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冲来一片大水,不知是悲还是寂。

犄角儿恨不得回去的路总走不到头。

他有意放慢脚步,和阿念并肩缓缓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这些年跟着张用,见识了无数工艺机巧,这些却又不好跟女孩儿说。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顾张用。这个更加没趣。至于吃食,来时已经吃足说够。还有哪些能跟阿念说?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来时那般欢喜、说笑个不住。这时她微低着头,两只嫩胖的小手轻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一声都不言语。犄角儿偷眼一瞧,阿念抿着小嘴儿,嘴角微含着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经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脸儿有些泛红,衬着小双鬟的油黑发髻、浅绿的罗衫,如同三月春风里开的头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儿顿时一阵晕醉,慌忙收回眼,越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