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4/5页)
她琐碎记忆着父亲完好的形貌、亲切的笑容,以及幼年生活时一家三口静好的回忆。她全然同情母亲,却又不可避免看见她的失败,因为这份颓败又更加同情她。作为那个后来不被爱的人,母亲完全咎由自取,控制狂、占有欲、不安全感,母亲越陷越深,父亲终于逃离。
她是最后一个还爱着母亲的人了。
然而,现实中,在母亲面前时,她必须遗忘那些温情,且说出另外一整套使母亲不至发狂或发怒的情节。她说阿姨很聒噪,小宝宝一直哭闹,父亲脸色很糟。母亲哼哼说:“他现在知道苦了吧。”她点头应和。“山上的房子很潮湿,爸爸气喘常发作。”她说。母亲冷笑说:“我不想知道这些。”
母亲让她每个月到父亲家吃一次晚餐,为的只是收集更多父亲新生活不快乐的证据。
母亲就像最老练的刑警,懂得用疲劳侦讯、恐吓恫吓、恩威并施、动之以情、拼凑挖掘,要她承认一种她并不想承认的真实。所谓自白,签字画押,深入你心,侵吞了真实。
所有检查都做完,母亲自书桌起身,倾斜背影像是负载沉重包袱,她也感到精疲力竭。
母亲离去后的房间,安静得像是陷入真空,所有一切伪装都已做完,一个女儿该尽的义务,该演的戏码,全都完美落幕,她觉得疲惫而恍惚,此时唯有进入那个地方,才能感到自己的真实。她抖抖肩膀,摇晃脑袋,将这座已然歪斜的肉身扶起。她轻轻闭上眼睛,等待那阵云雾来袭,光影散漫,图书馆浮升出来。
推门,脱鞋,上楼,有时手续繁杂,有时简单。她沿着虚空中的楼梯,握着不存在的扶手,脚踏一级一级幻梦中的阶梯,三楼,走进列阵高抵天花板书架的藏书区,她以指尖触摸那些不可触碰的藏书,她可以感觉指端皮肤传来兴奋的摩擦,书的香气与潮湿感,阅读者翻动书页的声音,某些空白的书背还没来得及安上名字,只是虚悬在那儿,庞大的书海,足以吞噬生活里所有乏味与不幸的字河,她的小宇宙。
藏书区有一面靠墙的书柜藏有玄机,她轻易找到第三排书架第十七本书,如按键般轻推,书柜整个后推变成一扇门,她开门走进,俄罗斯娃娃般重复三次以不同方式进入屋中屋,最后来到一个只有少女房间大小的空间,斜屋顶、天窗、单人床,阳光自窗口洒入,沉重得像是已有百年历史的书柜。她轻轻走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天窗下的木制书桌,单人扶手椅,弧形靠背,木制窗棂有简单的雕饰,桌上有可调式绿色的台灯。她拉开椅子端坐,抽出空无中的笔记本,旋开乌有的钢珠笔,她振笔疾书,所有字迹在写出的瞬间旋即消失。
斜窗外可以远眺对面人家,清一色木造房屋,都比图书馆低矮,童话似的小镇风光,路树都是圆圆伞状,更远处有山,云雾飘荡其间。她振动纸笔,沙沙刻下字句,像风吹向海滩,将岸边细沙拂出形状,潮起潮落,也能将痕迹全部抚平。她静静书写着,将字句镌刻大脑皮质层、海马回,或任何记忆暂存区。她加码压印,使之成为永久记忆。
记忆准时如浪来袭,小姐姐将醒未醒,父亲与继母以及那新生的婴儿在另一处,城市里一个小小的跃层小屋,童话般刻苦地生活着。父亲将房产留给她与母亲,且继续每月支付高昂赡养费,母亲不时提告,从最早的“通奸官司”、监护权官司,到后来提高赡养费、申请女儿的教育信托基金,每隔一段时间就开始新的戏码,使父亲疲于奔命。
母亲忙于摧毁父亲的新生活并且严密控制她这象征与父亲联结的“家庭遗迹”,她则醉心于建造自己的堡垒,精密打造各种通关密语,将意识与记忆加封保密,甚至不惜再翻译成其他语言,确保即使严刑逼供,即使意识昏乱,即使有人进入她的梦中,破解她的密语,也无法解读那些她精心打造改写过的记忆之书。
那是五岁生日,老唱片重复播放永远也不毁坏的,父亲为她在大楼庭院举办生日派对,小区里的妈妈带着孩子都来参加。那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这栋摩天大楼,六楼有泳池、水塘、小桥柳树、洗衣间、撞球台。她生日就在儿童节,母亲穿着白底蓝点点洋装,正在一旁摆弄蛋糕与茶点,那时的母亲脸上柔柔的,还没有被妄想侵蚀,父亲仍深爱她以及母亲,彼时世界完整,她只是个寻常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