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玄关之花(第5/5页)
当然不可能,无论怎么训练自己,当这天到来时,她还是那么惊慌。
她冷静地,悲惨地,哭着把晚餐吃掉,食量一点也没减少。
甚至连看晚间新闻的习惯都没能暂停。她在客厅的茶几上做着报纸的数独游戏,一边翻阅着其实无法静心阅读的新闻,心中仍有大森可能会突然打开门走进来的幻觉。
她环顾四周,这位于新北城摩天大楼A栋的三十二楼公寓,四十坪空间规划出宽敞的露台,挑高的客厅,开放式厨房,两套卫浴设备,卧室书房客房一应俱全,是作为室内设计师大森自豪的家居设计,每天都维持着一样的清洁程序,除了必要以及无可避免的时间磨损,屋子所有一切几乎跟他们婚后搬进来时一模一样。
但大森的狗死了,就不能说还是一个模样。屋子太安静了,每天固定要到附近公园遛狗的行程也改变了,早晨与傍晚都不需再烹煮狗食,也不会听见大森安慰因疼痛而发出呜咽声音的狗而说的温柔细语,这屋子似乎立即失去百分之二十的电力,整个亮度都调暗了。
茉莉仔细回想,狗链还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入口处的地毯上,大森的室内拖鞋仿佛替代着多多的身影,安静地躺卧在那儿。黑色藤编的夹脚凉鞋,是去年夏天到巴厘岛旅行时买回来的,那次出游之后,他们再也不曾一起到什么地方去。
玄关有两排窗户,牺牲了一部分客厅空间而规划出的玄关是大森坚持的,入口处种植两株热带植物,白水、造型优美的巨型植物,几乎不怎么需要照料,但大森每个周末都会用抹布仔细地擦拭叶片上的灰尘。
这屋子里应该还是有他极为珍惜的事物,除了死去的狗、露台上的空气菠萝、真空管音响、跑步机、书房里一千两百张黑胶唱片。
茉莉这个妻子的存在,连自己都无法确定是否可以留住丈夫,即便五年来他从没有一次不交代行踪,每天夜里十一点他都会带多多去慢跑,只偶尔非常严重的酒醉或大雨例外。大森就像多多一样,是完全不需要管束的男人。
父亲年轻时曾离家出走,不,正确说来,父亲只是到“另一个家”去住了,到底是不是因为女人的缘故,李茉莉并不清楚。那时她只有七岁,但记忆非常深刻,有几天的时间,母亲会带着她,穿街过巷,到一个公寓前等待,母亲执拗地按门铃,没有任何响应,她们会在门口等到有住户刚好出门或进门,母亲以忘了带钥匙为由,带着她跟随住户上楼,走楼梯,到三楼,母亲会在那扇暗褐色的雕花铁门上用力地拍打,直到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就是父亲。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父亲在外面另买的屋子,多年后成为姐姐的嫁妆。母亲硬闯进屋,并没有其他女人的痕迹。
父亲会给她一盒进口冰淇淋,要她进书房画图。那个房子几乎就只是他们住家缩小一号的格局,令人怀疑那简直是用魔术把他们家搬到这栋楼里。书房里照样有深色玻璃橱柜,里头都是精装书,沉重的大书桌,长毛地毯,单人扶手躺椅,立灯。书桌上有父亲的烟斗、镇纸、一大摞资料。
她在木地板上吃着冰淇淋,看窗帘一飘一飘的,微风吹进来。记忆最深的,竟是那书房的宁静与舒适,以及房门外隐约父母的争吵。
父亲的小革命最后以回家作结,没人再提起那个房子,直到多年后父亲提起说要把房子给姐姐当嫁妆,母亲才说:“都租给人家二十年了,应该先收回来大大整修一下。”不知自己的恐慌是否与童年记忆有关,在她的印象中,父亲或丈夫这样的角色,似乎总有两种身份,两个世界,所以丈夫没回家、失去联络这事,好像是注定要发生的,即使连大森这样的模范丈夫,也可能如父亲一样,长期过着双重生活。
就在这时,她听见开锁的声音,是大森回来了。她惊吓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手上捧着一束好大的花。可是她心里有什么被掀开,生活里某些原本稳固的东西突然破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