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日光露台(第2/4页)
城市就在她脚下,深夜时间,她走出属于她一个人的户外,奇怪为什么在这里就不会发病?或许因为无处可去吧,没有出路的地方,才让她安心。她于黑暗中站在围墙边,往下望,左手边,是高速公路的车流,与新店方向的城市夜色,是人们最喜欢的夜景。灯火、车头灯、霓虹,她已经见识过上千次了,她喜欢吗?不知道,夜晚她容易感到悲伤,她可以看见那千万灯火中千百人生,而是否有人也如她这样,是自己的囚犯。
如果不出阳台,把屋里的气密窗都关上,等于是与世隔绝了。即使把窗打开,住在空中高楼与住在矮楼有何不同?她想,如果不是住在这个高楼,或许更有机会到外头去吧。她记起以前大学时代与同学一起分租的老公寓,顶楼加盖,得爬五楼,冬冷夏热,年轻时好能吃苦,室内一台老冷气,怕耗电都舍不得吹,三个女孩分租那层十坪大的铁皮加盖,外头庭院种花,屋檐下搭棚子煮泡面、玉米浓汤、冷冻水饺,冬天吃火锅。某人的男友帮她们架了秋千,搭了花棚,夏日凉风里,好多朋友来玩,塑料小孩游泳池戏水消暑,铁架烤肉夹吐司,折叠桌摊开,摆上冰凉凉的啤酒、工业用大电风扇摇头晃脑地吹出热风,某人老爸留下的古董黑胶唱机里传出的老派音乐声,女孩凉快的露背洋装、男孩们吊嘎衫抽烟弹吉他。那时的吴明月还不会化妆,一头长黑发、背心加短裤,也抽烟喝酒弹吉他,也有帮忙串肉翻烤茭白笋,谈着最适合二十二岁夏天那种朝生暮死的爱情。五六人会站在露台上望着对面的奢华公寓,各自指点着比他们或高或低的建筑,或新或旧,其中一户,大喊“将来我要住那一栋”。或更远方,有人指向山,有人指向海的方向,有人指着天空,说要到外国去,大伙哈哈笑着,有些酒醉,狂妄指画着未来。
那时的她,不曾想过将来自己会困居在母亲的空中楼阁里,身边不再有欢声笑语,暮死朝生的爱情已与她绝缘。不过十年后而已。
但如果不是在高楼,不是这样地与外界隔绝,她会更难以忍受自己的“异样”,想着只要走出门去,就是外面世界了,但却怎样也跨不出这一步,那种无力感会不会更令人痛苦?
不知道何者为佳,无法比较。
她所知的只是,慢慢地,就变成了无法出门的人,与自己相关的人越来越少,她逐渐失去了友谊、爱情、亲情与世上其他所有人际关系,因为这个叫做惧旷症的疾病,将她与世间其他人都隔开了。
什么原因造成惧旷症?医生也说不清楚,几年前吴明月在旅行的时候于异国街头看见同行的团员当街被抢劫刺杀,她跟其他人安然无恙,当时也不觉得特别惊吓,倒像是被强光曝晒过的眼睛,有一块黑黑的暗影。彼时她在报社工作,当旅游记者,男友已经交往多年,准备结婚了。两个月过去,脑子里的暗影有时会发作,感觉视线黑黑的,有人从身后叫喊,或突然拍她,会惊吓大叫,后来是夜里常会惊醒,就再也睡不着。工作上的事慢慢耽误下来,有时开会到半途,会突然跑到厕所呕吐,跟陌生人见面之前,会紧张得吃不下饭,等到见面之后,又会突然脑袋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突然空白的状态很惊人,自己好像突然就回到那个人潮拥挤的广场大街,同行那个女人穿着华丽,背着她刚买的LV,要吴明月帮她拍照。对,当时自己手上还握着那女人的手机,本来已经拍好了,明月觉得有点画面模糊,麻烦她摆好姿势再拍一次,就是那时候,她从窗口里看见了,非常短的时间一切就发生了。女人站好,手比Y,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包夹她,一个抢走她的皮包,另一个拿刀子往她脖子一抹,鲜红的血飞溅出来。
吴明月的眼睛里都是红色。
她开始跟公司请假,两个月后就办了离职,之后就在家里养病。大学好友在出版社任职,问她是否愿意写写罗曼史赚钱,也可打发时间,工作可以在家里做,不用到公司,对她也是解脱。吴明月起初是玩票性质,没想到产量稳定,销量不错,出版社也喜欢,写一本赚六万,她三个月可以写一本,就此走上罗曼史作家生涯,比写采访稿顺手,而且不用跟人接触。那时母亲还跟她住,饮食起居都有妈妈照顾,所以不觉得有异样。起初只是宅,不爱出门,因为工作可以在家里做啊。慢慢地,连家用杂物也请量贩店的宅配送来,偶尔到中庭洗衣店洗衣服,楼梯间倒垃圾,就是最远的旅程。逐渐知道自己有问题,但也一直没去看医生,逃避吧,因为不爱出门,男友诸多抱怨。三年前母亲到中部一个禅寺修行,回程的途中游览车翻覆,意外身亡了。说来讽刺,母亲是为自己求福而去,最后却变成做女儿的她去参加母亲的葬礼。那天吴明月在灵堂上整个失控,大哭大叫,仿佛神魔附体,弄到紧急送医,之后母亲那边的亲人完全跟她断绝来往,而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就过世了,父系这边没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