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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同事听广播(上头是禁止的,不过夜班里只要是老鸟都这么做),玩手机(这是年轻的同事才有的习惯,智能型手机,玩游戏或上网购物),看报纸(大楼免费的报纸就有三份),有些人只要有时间就打瞌睡,好像永远缺乏睡眠。另有一个同事,让人费疑猜地,一直在看书,此人年纪四十五,是新进员工,一本《三国演义》反反复复阅读,另外他也读什么《厚黑学》、《圣经》、佛书、购物频道杂志,大体说来是大厅里等候区书报架上有什么他读什么,有人问他为何,他说:“不看点书容易胡思乱想。”谢保罗他们是一群只要手上捧着书就会有人来问东问西的人,好像大楼管理员除了盯着监视画面,眼睛就不该看点其他什么,但在他父亲那时代啊,守门人没有不读书的,如果可以,谢保罗也愿意拿本书打发漫长当职时间,但他是不愿引人注目的,宁愿翻读他熟记的人脸,百无聊赖编写他们的人生剧情。
闲暇或他人不注意时,谢保罗时常翻阅邮件签收簿与访客登记表,也常把收在抽屉里的访客证件拿出来查阅。轮到他登录邮件时,绝不马虎,他会用他所能够最端正的小楷,当然是以签字笔书写,但字迹可供人清楚辨识,楼号与邮件编号绝不可弄混搞错,收到的邮件包裹如何置放回铁柜中归档,也是一门学问,除了按照大小、厚薄、形状,他亦会根据住户楼层,方便收送的时间,区别在临时柜台,或长期归放处,如住户通常晚上几点就会来拿,或通知了也不会立刻来取的,以及这段时间人在外国的。很奇怪常收包裹挂号信的人就是那些个,有人从也没拿到过一个需要登录的挂号信,有些人,简直是在开公司似的,大小包裹不断。尽管同事可能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也不会阻止他,反正他做这些纯粹为了个人兴趣。
谢保罗熟知各家住户的秘密。或许不是最深刻的秘密,但有些秘密隐藏其中。在访客登记、邮件收发这两者之间,倘若,你又对他们的作息、出入、有访,知之甚详。
他这些个人小嗜好,不可被他人知道。他有一同事李东林对住户更熟,听说是天生记性好,遇见谁谁谁都记得哪户哪家,脑子跟数据库一样,私下也常对他说住户的八卦。谢保罗不是天生记性好,也绝非对“人”有多少兴趣,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叫做敬业。该记得的记得,都放脑子里,没有必要,绝不拿出来说。
父亲生前也是一名房门警卫。他驻守的是一个公营事业的宿舍园区,园区有十五栋日式房屋,坐落于六百多坪的园林内,入口处有管理室,父亲就住在管理室后头加盖的小平房内,谢保罗三岁到八岁那几年,他也跟随父亲居住于此。从军职退休后,父亲在朋友引介下来到这个宿舍,工作除了守卫门房,也帮忙整理园艺。那时母亲已经离家,父亲长他五十五岁,谢保罗与父亲一起时常被误认为祖孙,他记得那个小房间以木板架高地板,一侧有橱柜,地板上铺着榻榻米,屋子始终潮湿,弥漫着父亲长年点着的蚊香味道。他们市区另有一处老公寓,但几乎很少回去了,生活仅凭简单衣物、一只收音机、大叠书籍,与一个大同电饭锅,煎炒煮都用那只电饭锅解决,房间时常要把拉门拉开通气,否则到夜里就会臭不可闻。
对父亲的印象总是他以毛笔抄写访客资料的神情,专注、认真,且过于谨慎了,即使连他都认得的长官职员,只要不是宿舍住户,他就要求查看证件,何时进入,访客为谁,原因是什,都要仔细查问。他时常看见人们对父亲露出不耐烦以及“你真不识相”的神情,语气粗鲁也常见,甚至也与人发生过冲突,年幼的谢保罗总是羞愧难当地躲在壁橱里,那时节他还没上学,父亲已经教会他简单识字,少年谢保罗一个友伴也无,只能在附近的花间草丛独自游戏,有一户人家,是营业课长,其妻子待他特别友好,时常喊他进屋去看电视,也给他吃甜食。
离开父亲与那个小屋多年,谢保罗还能闻到夜晚从园子里传来的草腥与花香,各户人家种种声息,昆虫长长的唧鸣,父亲那种时常让他误以为中断呼吸的鼻鼾声,断断续续,犹如火车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