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玉别(第8/9页)
“我……”韩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脸上的皱纹在痉挛,“我怕的就是……就是……”
“是什么?”韩太太诧异地盯着丈夫那双惊恐的眼睛,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韩子奇在这个时候要说出什么话。唉,眼下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有什么事儿让你怕成这样儿呢?“你说,你说,把心里的话都跟我说……”
“人死了,不是要去见真主吗?”韩子奇喘息着,嘶哑的声音在颤抖,“我怕,我怕……”
韩太太心头又是一震:千怕万怕,说到底,人最怕的就是一个死!是啊,世间什么人不怕死?活着再难,再苦,但得有一线活路,也愿意活着,哪怕是那些口口声声要寻死的人,死到临头,也还是舍不得走!可是,这能由得了你自个儿吗?这些话,她当然不能直说,面对着行将咽气的丈夫,她不忍,只能强压着悲痛,轻声说:“他爸,别怕!咱们的这条命是真主给的,那就把自个儿的一切都交给主安排吧,穆斯林的一辈子就是一心敬主,一心归主!”
这番话,虽然说得委婉,说得轻柔,其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韩子奇当然明白“一心归主”意味着什么,这是他的结发妻子璧儿对丈夫的最后嘱咐,提醒他在生命的尽头,要坚信至高无上的主,带着“伊玛尼”——崇高的信仰去见真主。可是,说到容易做到难,现在要去见真主的不是梁君璧,而是他韩子奇,他有这个胆量吗?
“我……我不敢……不敢去见真主……”韩子奇恐怖地战栗着,“我……能算个穆斯林吗?”
韩太太一愣:“说什么呢?怎么犯糊涂了?咱们回回,当然是穆斯林!”
“我不糊涂,心里清楚着呢。吐罗耶定巴巴早就跟我说,穆斯林的一生应该怎么度过,可是我呢?”
“你怎么了?吐罗耶定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亲子孙,你是他的真传弟子啊!”
“我现在还能算是他的弟子吗?我不配!”韩子奇茫然地望着床铺上方的顶棚,眼空无物,几十年的往事却涌上心头。他至今清清楚楚地记得吐罗耶定巴巴的教导:《圣训》规定的念、拜、课、斋、朝这“五功”是每一个穆斯林必尽的基本义务。念功就是立誓信教;拜功就是每日五次向着麦加方向礼拜;课功就是完纳天课,乐善好施,把自己的财富和孤寡穷困的人们分享;斋功就是每年的斋月戒食把斋;朝功就是在有生之年至少一次前往麦加朝觐天房。最了解韩子奇的是他自己,虽然他自幼立誓信仰真主,此后的一生都没有动摇,但是,做一个穆斯林,这是远远不够的,当年的朝觐之旅半途而废,后来前往英国时穿越苏伊士运河都没有去瞻仰近在咫尺的麦加,他大半辈子没有坚持每日五次的礼拜,没有持之以恒地每逢斋月戒食把斋,曾经富甲一方的“玉王”虽然也周济过穷人,但那些施舍比起他当初的财富还是微乎其微……
“惭愧啊,”他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叹息,“这五功,我一样也没能完成,怎么能算个合格的穆斯林呢?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真主?我不敢啊!到了那个世界,这一切都要清算的,更何况,我还……”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细若游丝,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布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扭曲。
“别说了!”韩太太赶紧打断了他,她当然知道,丈夫要说的,是他当年跟玉儿的那件事儿,触犯了教规,这是丈夫的罪,是玉儿的罪,也是韩太太心中永远的痛处。可是,在这个时候,她还愿意让韩子奇当着儿孙的面再揭那块伤疤吗?“他爸,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老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啊,一辈子灰星儿没有,谁也做不到,羊脂玉上还保不齐有点儿‘渣儿’呢。在真主的眼里,咱们都是他的儿女,哪有老家儿不疼孩子的?孩子有什么过失,自个儿知道错了,改了,真主也就原谅了。再者说,真主的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也记着你的好处呢!你这一辈子,不坑人,不害人,从不欺软怕硬,挺直了脊梁做人,凭着自个儿的能耐,做出了大事业,给咱们回回争了光!”
韩子奇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的赞誉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昔日“玉王”的辉煌早已被历史的尘埃掩埋,在度过如履薄冰的晚年之后,他将悄然离开这个世界,淡出人们的记忆。可是,妻子璧儿却仍然记着他当年的非凡作为和赫赫业绩,给了他中肯的评价,让一个濒死的人得到了些许安慰。但他心里仍然惶惑不安,他更渴望知道的是,最终作出裁判的真主将怎么评价他的一生?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如果功过不能相抵,他将受到怎样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