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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3/28页)

弗洛伦蒂诺一直保留着父亲写情诗的一个本子,其中有几首的灵感来自特兰西多·阿里萨,而每一页上都画有破碎的心作为装饰。有两件事让他惊奇。其一是父亲那独特的字体竟与他的一模一样,而他其实是从一本教科书上的众多字体中挑出最喜欢的一种学的。其二是他找到了一句格言,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心声,可父亲在他出生前很久便写下了它: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他还看见了父亲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圣菲照的,很年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父亲时父亲的那个年纪,照片中的他穿着一件大衣,仿佛钻进了一只熊的身体,倚在一座只剩下绑腿的雕像底座上,身边站的少年是莱昂十二叔叔,头上戴着一顶船长小帽。另一张照片上,父亲和一队士兵在一起,不知是那么多战争中的哪一场,他手里拿着最长的一杆猎枪,小胡子散发出的火药味都飘到照片外面来了。和两个兄弟一样,他是自由党,也是共济会成员,可他却希望儿子能进神学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觉得自己如人们说的那样和父亲很像,但据莱昂十二叔叔说,皮奥第五也曾被人指摘文件写得具有抒情色彩。不管怎样,他不像照片中的父亲,也不像自己记忆中的父亲,不像母亲因爱而描绘得走了样的父亲,更不像莱昂十二叔叔以其残酷的幽默描绘出的那个褪了色的父亲。然而,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对镜梳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就是在那时,他明白了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

他脑海中没有父亲出现在窗户街的记忆,只隐约知道有段时间他住在那里,就在与特兰西多·阿里萨相爱之初,但自己出生之后,父亲就再没来看过她。在很多年里,洗礼登记是证明我们身份的唯一有效途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洗礼是在圣托利维奥教区登记的,只写着他是一个名叫特兰西多·阿里萨的独身私生女的私生子。登记上没有出现父亲的名字,但父亲秘密地供养儿子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这种社会地位使神学院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关上了大门,但也让他在我们连年战争最为血腥的那个时期逃过了兵役,因为他是一个未婚女人的独生子。

每个星期五放学后,他都坐在加勒比河运公司的对面,看一本翻了无数遍、已经散架的动物画册。父亲一眼也不瞧他就走进了办公室,脸上的神情和祭台上的福音圣胡安—模一样,身上穿着一件呢子长礼服,就是后来被特兰西多·阿里萨改了给他的那件。好几个小时后,父亲走出来,趁着连车夫都没有看到的时候,把一周的生活费递给他。两人都不说话,因为父亲不愿说,也因为他惧怕父亲。有一天,他等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后,父亲把钱交给他,说:

“拿着,以后不要再来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但后来他知道,钱由比父亲小十来岁的莱昂十二叔叔继续带给特兰西多·阿里萨。而在皮奥第五死于一次治疗不善的肠绞痛后,也是叔叔担起了照顾母亲的责任。父亲只字未留,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利于他这个唯一儿子的安排:一个被丢在街上的儿子。

在加勒比河运公司当书记员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悲剧就在于他无法摆脱抒情体,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思念费尔明娜·达萨,也永远都学不会在写作时不去想她。后来,他被调到别的岗位,内心的爱依然满溢,他不知如何是好,便把爱送给那些大字不识的恋人们,在“代笔人门廊”为他们免费写情书。下班之后,他就到那里去,从容地脱掉长礼服,挂在椅背上,然后戴上半截套袖,以免弄脏衬衫袖子,再解开背心扣,以便更好地思考。有时,他一直在那里待到夜深,用一封封令人疯狂的情书鼓舞着那些无助的人。有时,他会遇到一位跟孩子之间出了问题的可怜女人,或是一位坚持申领养老金的退伍老兵,又或是某个被偷了东西想向政府申诉的人,可无论他多么尽心竭力,也还是无法让他们满意,因为他唯一能令人信服的就只有情书。他甚至无需向新来的顾客提问,只消看一眼他们翻起的眼白,便清楚他们的处境。他为他们写下一页又一页的情信以倾诉胆大妄为的爱情,依循着十分可靠的模式——写信时一直想着费尔明娜·达萨,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她。第一个月后,他不得不建立起预约制度,以免自己被焦虑的恋人们淹没。